1，夜燈引罪

宮墻深秋，風(fēng)過檐角，像一柄柄削骨的刀。

已過申時(shí)，天色沉得如墨，御香局東堂卻還燈火未熄。

這是一間專供夜審前案的暗室，廳堂不大，簾幔壓得低，香爐霧氣繚繞，不知是香還是藥。唯有正中一盞金制燈臺(tái)微微晃著光，宛若沉夜中的一顆心跳——這便是宮中極為罕見的“引罪燈”。

此燈一出，意味著——宮中有罪，將不藏不隱，直面天家。

蘇瑩鹿緩步踏入廳內(nèi)，鞋底微響，壓得空氣都緊了幾分。她身著深色素衣，未著朝服，亦未攜任何儀仗，只帶兩名隨從女官與一名內(nèi)務(wù)府小吏，卻仿佛攜著雷霆之勢。

她抬眸看向案前那位跪著的女官。

那女官名喚蕭素，曾是御香局副令，在太后手下供職十二年，一直穩(wěn)重守禮，是宮中少見能“調(diào)香、記方、配藥”三者兼?zhèn)涞娜瞬拧?

而如今，她滿臉蒼白，眼底浮著血絲，手腕上似有未干的繩痕，跪得筆直，卻一言不發(fā)。

蘇瑩鹿并未立刻發(fā)問，而是緩緩繞到引罪燈前，將那只金燈微微轉(zhuǎn)向，火焰照進(jìn)蕭素的臉上，投出一道斑駁光影。

“你知我為何來?！彼Z聲平淡，卻每個(gè)字都像拈著刀鋒。

蕭素顫了顫，咬緊牙關(guān)不語。

蘇瑩鹿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羅家舊案主卷，是誰指使你去燒的？”

堂中沉寂。

炭火輕響，香霧浮動(dòng)，那盞金燈仿佛也在猶疑。

蕭素咬著牙，喉頭微動(dòng)，終于開口，聲音帶著被火燙過的?。骸啊尽恢?。”

“你不知？”蘇瑩鹿輕笑了一聲，笑意卻未達(dá)眼底，“那你去燒案，是想讓‘不知道’變成‘不可查’？”

她不動(dòng)聲色地在身側(cè)女官手中取過一頁卷宗，展開，隨手丟在蕭素腳下。

那正是昨夜險(xiǎn)些被焚毀的“羅案主頁”。

“你說你是服從命令。那你敢不敢說——命令來自哪里？”

蕭素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目光掙扎著在地上的紙張與蘇瑩鹿之間游移。片刻后，她像是被什么釘住了喉嚨，只吐出兩個(gè)字：

“翠……微。”

蘇瑩鹿微頓。

這一刻，連那盞“引罪燈”的火光都像是微微一晃。

“翠微臺(tái)?！彼貜?fù)了一遍，唇角幾乎不可見地勾了勾，“你確定，是那里的命？”

蕭素低下頭：“奴……奴婢……只知令牌來自那里，上有……密印。”

“密印是誰的？”蘇瑩鹿問。

蕭素抬起頭，眼神忽然變得極度痛苦，像是終于到了破口時(shí)的絕望。她看了蘇瑩鹿一眼，又像穿過她，看著更高處的某個(gè)不可逆的宮闕。

然后她低聲道：

“是……太后的。”

——這一句話，就如同一桶油，潑在這盞燃燒已久的金燈之上。

火，更亮了。

而蘇瑩鹿，終于眼神動(dòng)了動(dòng)。

她看著那被壓得幾近崩潰的女人，忽而輕聲說：

“你是個(gè)好官，是個(gè)好人?！?

“可你信錯(cuò)了人?！?

2，翠微余毒

那一夜，宮中風(fēng)很大。

御香局后堂的燈火已經(jīng)熄盡，蘇瑩鹿卻沒有離開。

她站在藏香閣前，隔著厚重的銅鎖門板，望著里頭密密麻麻的木架與藥籠，手中輕輕轉(zhuǎn)著那盞“引罪燈”的燈柄。

金燈幽幽，映得她面容肅冷，卻又透著說不出的疲憊。

身后，女官婉竹輕聲提醒：“娘子……已是戌末，您該回府了?！?

蘇瑩鹿沒有應(yīng)聲。

她眼睛盯著門上落灰的牌匾：“藏香不語”，忽然低聲道：

“婉竹，翠微臺(tái)……你還記得它最早是做什么的嗎？”

婉竹一怔，低聲回道：“舊例中記載，翠微臺(tái)本為御香局內(nèi)秘署，建于先帝中年，初為太子設(shè)暗令符，一共三柄。太子一，太后一，剩下一柄……常年存于御醫(yī)所?！?

蘇瑩鹿冷笑：“也就是說，這個(gè)能調(diào)兵、能斷案、能掩毒、能殺人的密令，是從頭到尾就沒有人能查證的?！?

“誰批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手里有它，就能當(dāng)作太子的命。”

婉竹不敢多言，只低下頭，小聲：“可如今，太子死了十年?！?

蘇瑩鹿緩緩抬眸。

她看著那緊閉的門，看著那座藏毒、藏權(quán)、藏命的閣樓，緩緩開口：

“可這毒，還沒死?！?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亮。

蘇瑩鹿帶著那盞金燈，以及一封親手謄寫的供詞奏本，直入御前。

皇帝尚在早膳，江臨舟伏案整理奏折。

“陛下未開朝。”江臨舟提醒。

蘇瑩鹿沒有停步。

“我不是來請旨的?！彼Z氣極冷，“我是來請審的。”

她將那盞金燈輕輕放在金磚前席上，低頭道：

“臣女查得，御香局蕭素一案，實(shí)涉太后密令——翠微印文尚在，供詞已錄。”

“臣女懇請御前設(shè)密議公裁?！?

江臨舟大驚失色：“你瘋了？你知不知你在說什么？”

蘇瑩鹿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沒有憤怒，也沒有動(dòng)搖，只有一種冷靜到極致的——清醒。

“我當(dāng)然知道?！?

“我不說，是他們能殺人?！?

“我說了，是我可能死。”

“但若今日不說，那我蘇瑩鹿，一生都抬不起頭來面對我夫君。”

皇帝終于放下手中茶盞。

他看著她良久，緩緩?fù)鲁鲆痪湓挘?

“你把自己逼得太絕了?！?

蘇瑩鹿沉聲：

“是這場局，早就不給我活路?！?

“臣女不求活得太久，只求活得不冤?！?

3，血書五字

御香局西側(cè)井臺(tái)，素有“凈心井”之稱，因地勢偏隱、井水甘冷，昔年常用于藥材初洗與香具祭滌。

而今，井邊鋪了一層血。

晨風(fēng)微起，衣角凌亂。

蕭素——昨夜供出“翠微臺(tái)”真名、指證太后手令之人，已沉入井底。

她沒有留下一句遺言。

只在井口的石磚上，用指尖一筆一劃，寫下五個(gè)字：

“皆為太后命?！?

那字并不大，卻寫得極深，指甲破肉，血滲入磚縫，風(fēng)一吹，血味夾著井水氣，熏得人心頭發(fā)冷。

蘇瑩鹿趕到時(shí)，井邊已圍著內(nèi)務(wù)、錦衣、太醫(yī)院三署人員，江臨舟亦在現(xiàn)場，面色沉重。

“她死時(shí)很靜?！苯R舟低聲道，“無人發(fā)現(xiàn)，直到今晨挑水才知……指尖全斷，寫字時(shí)未停過。”

蘇瑩鹿蹲下身，仔細(xì)看那五字。

血跡尚未凝干，卻已有宮人欲拿水擦去。

她抬手制止：“誰敢擦？”

眾人一頓，不敢再動(dòng)。

蘇瑩鹿站起身，一言未發(fā)，只轉(zhuǎn)身對隨行女官道：

“取筆墨來。”

女官愣了一下：“娘子您……”

“我來謄她的字?！彼吐暤?。

“血會(huì)褪，但真不能。”

她將那五個(gè)血字一筆一劃描在黃綾之上，字跡規(guī)整，卻寫到第三個(gè)字時(shí)，手不知為何顫了。

婉竹上前輕扶：“娘子……”

蘇瑩鹿沒有停，只聲音低啞道：

“她已是第四個(gè)為羅案死的女子了?！?

“但她是第一個(gè)，為了留下一句話……把手指全斷了?！?

“這一句，我替她寫清楚?！?

一字一畫，謄完五字。

蘇瑩鹿站起身，眸中紅意未退。

她抬頭望天，風(fēng)從西北吹來，天上云層堆壓，像一場從未下透的大雨。

而她的聲音，就在這井邊冷風(fēng)中，清晰而堅(jiān)定：

“這場賬，我會(huì)替她討?！?

“一字不多，一命不減。”

4，御前立裁

宮鐘鳴響，午鼓未敲，紫宸殿卻已悄悄布下朝圍。

這一日，非早朝，非御宴，非祭告。

卻有一道內(nèi)旨，在晨曦初動(dòng)時(shí)刻，悄悄傳出：

“設(shè)御審臨座，開密議聽命廳，御前裁宮中舊案?！?

這是一場不在冊的“無詔聽政”。

參與者僅四人：皇帝、江臨舟、太后使人，以及蘇瑩鹿。

再多一人，皆為旁聽。

殿中空曠，鋪金紋長席，案前燈臺(tái)不設(shè)，只懸一盞“素色宮燈”。

與前幾日“金燈御審”不同，這盞素?zé)?，無權(quán)、無勢、無圣令。

蘇瑩鹿卻執(zhí)著這盞燈，立在御座前一步之地，手中捧著那一頁黃綾血書。

她眼神平靜，語聲不大，卻如銅鐘落地，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羅家案卷被燒，涉宮中女官蕭素；蕭素以死自證，血書五字，言為太后之命。”

“臣女請求——設(shè)堂公裁?！?

太后未到，來的是她的貼身內(nèi)侍、持節(jié)之人王慎。

王慎上前，冷冷一笑：

“蘇娘子，可知此處非朝審、非宗法、非中律？”

“你以一女子之口，敢言宮中私謀，若所告無憑，按律，該以污圣上、犯宮規(guī)處死?！?

蘇瑩鹿不怒，只將那綾紙徐徐鋪開，示于殿上。

“這不是臣女之口?！彼暤?。

“這是她的血?！?

“我不求諸公相信臣女，也不求信羅案、信顧氏、信蘇家?！?

她抬起頭，目光投向最上方的御座，字字沉重：

“臣女今日只請——圣上，信您親賜的這盞宮燈?！?

“臣女跪燈前，若臣之言虛偽，愿即刻伏誅；若臣言不虛，請陛下，允設(shè)公堂，聽這五字之后，還有多少人，藏著幾代冤?！?

江臨舟微微低頭，目光不顯情緒。

皇帝卻久久未語。

直至宮燈火光忽而一晃，他才終于開口：

“準(zhǔn)?！?

只一字，殿中眾人如墜冰湖。

蘇瑩鹿再不言語，雙膝跪地，叩首一禮，額頭抵地：

“謝圣上。”

她跪得極穩(wěn)，穩(wěn)得像她背后的那些舊案、那盞宮燈、那道血書——

穩(wěn)得，像要一寸一寸，把埋在宮墻之下的罪——掘出來。

5，風(fēng)起宗堂

北城外營，寒風(fēng)卷起黃沙。

顧硯青站在練武場盡頭，風(fēng)衣獵獵，墨色戰(zhàn)靴上仍沾著前夜沙場遺泥。他面前立著的是兩名暗衛(wèi)所統(tǒng)，皆出身舊羅家山莊系，早年隱于軍營，此刻面色肅然。

“查得如何？”顧硯青沉聲。

暗衛(wèi)一人抱拳回道：“回主上，女官蕭素死前曾三次與翠微舊臺(tái)密使聯(lián)絡(luò)，末次出宮時(shí)攜‘?dāng)嘞阃琛缓?，正是宮中無聲毒之一，疑為自盡所用?！?

另一人隨即補(bǔ)充：“井口留字，的確非偽?！?

顧硯青手背青筋繃起，半晌未言。

風(fēng)吹過營墻，他卻像石雕一樣站立不動(dòng)。那盞燈火未滅，他心中那根舊弦，卻繃到極限。

蘇瑩鹿，跪在宮中。

替羅家討公道，替他父親討命。

他卻只能在這風(fēng)里，聽人回報(bào)。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年少時(shí)聽人說——

“男人掌兵，是護(hù)天下；女人執(zhí)法，是護(hù)良心。”

蘇瑩鹿，是他心里的良心。

而他，是她手里最后一把刀。

他忽然回頭，吩咐道：

“傳令天策營調(diào)前三營駐兵于宗律堂西苑?！?

“若明日御裁不果，宮中再起案火——封門，不許外人再入一步。”

暗衛(wèi)驚愕：“主上，您是……”

顧硯青只說了兩個(gè)字：

“備戰(zhàn)?！?

西苑宗堂東側(cè)，江臨舟步履急迫地走進(jìn)書閣，一身風(fēng)塵未褪。

蘇瑩鹿端坐榻前，仍穿著今晨那身墨衫，肩頭微揚(yáng)，眼神不顯疲憊，仿佛那場“血燈聽命”的跪拜并未在她身上刻下什么。

“他回了?！苯R舟簡潔地道，“看了血書之后，遣三營夜調(diào)宗律?！?

蘇瑩鹿輕聲笑了一下：“他果然懂我?！?

“你們都以為我會(huì)用血激怒陛下，我不會(huì)?！?

她抬頭，眼中已無絲毫哀戚，只有徹底的清醒：

“我要的是陛下不動(dòng)?！?

“然后——讓顧硯青動(dòng)?！?

“讓他在沒有詔令的情況下，為我撐起天。”

江臨舟頓了頓，難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語氣，正色嘆道：

“你……真的有資格坐皇后之位了?！?

蘇瑩鹿輕笑，卻搖頭：

“我不稀罕后位?！?

“但我要顧硯青，不做第二個(gè)太子。”

這一刻，御香局的燈熄了。

而顧府、宗律、北城外營的火，卻一盞一盞點(diǎn)亮。

風(fēng)已起，血已落。

誰該背這筆賬，誰就得走進(jìn)火里，聽天命，還是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