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陵的指尖剛撫過靈稻葉尖，山風突然變了方向。

他嗅覺敏銳地捕捉到空氣中浮動的汽油味——不是山民運貨的拖拉機，是更清冽的柴油燃燒氣息。

抬眼望向來時山路，車燈的光暈正像蛇信般掃過青石彎道，在暮色里拉出細長的影子。

他蹲在靈泉邊的身形微僵，指節無意識地掐進稻莖。

這口泉眼自爺爺那輩起便由秦家守護，二十年來只有三撥外人造訪：十年前的地質勘探隊，三年前的民俗學者，還有上個月那個拿著金屬探測器在陵前轉悠的灰衣男人——后來沈清漪的私人飛機從省城飛過來，那男人第二天就出現在新聞里，說是在盤山公路墜崖了。

“貪念氣。“他低聲呢喃著爺爺教的口訣，轉身往守陵屋跑。

門后檀木匣里的羅盤壓著半塊龜甲，指針原本穩穩指向正北，此刻卻像被無形的手撥弄，在“艮“位和“坤“位之間震顫。

他盯著指針晃了三晃，突然抓起墻角的銅鈴鐺塞進懷里，又繞到靈泉后方，用竹篙挑起覆蓋暗渠的青石板。

暗渠里的水流本像絲綢般平緩，他用石頭卡住閘門，水位立刻降了兩指——靈泉的水是秦家祖墳下暗河滲出來的，流速太快會暴露源頭。

做完這些，他抬頭時正看見那輛黑色越野車停在陵園外三百米處。

車頭燈沒關，兩道白光像兩把刀插在荒草里，駕駛座上的人影卻遲遲不動。

秦子陵瞇起眼，能隱約看見對方手里攥著張照片——和上個月那個灰衣男人拿的是同一款牛皮紙信封。

顧淮深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三次。

他數著儀表盤上的時間，從五點十七分到五點十九分，終于推開車門。

山風卷著松針的氣息灌進來，他裹緊西裝外套，懷里的檢測報告被風掀起一角，“β-9肽鏈濃度超標“的字樣刺得眼睛生疼。

臺階上的青苔滑得他踉蹌了一下。

顧淮深這才注意到，陵園外的古松排列得極不尋常：七棵馬尾松呈北斗狀分布，第八棵矮松恰好補在“天權“星位，形成“七星鎖煞局“。

他想起上個月找的風水師說過，這種布局是為了鎮壓地脈里的“兇氣“——可顧家引的靈泉，不正是從這地脈里來的？

“禁地，外人止步。“

冷硬的聲音像塊冰砸在背上。

顧淮深轉身，看見穿粗布衫的年輕人站在主墓碑前，月光在他肩頭投下陰影，整個人像座活的碑。

他摸出懷里的照片，那是爺爺二十歲時的合影，背景正是這座刻著“秦氏先塋“的墓碑：“我爺爺顧宏遠，和你先祖秦守山，民國三十七年在這兒立過誓。

他喝了五十年靈泉水，上個月查出來肝癌早期。“

秦子陵的目光掃過照片，停在顧淮深腕間的手表上——百達翡麗的藍盤，和沈清漪上個月戴的那只女款是對表。

他冷笑一聲：“顧老爺子喝的是'續命水'，用別人家的命續自己的命。

你是來贖罪，還是來搶？“

顧淮深的呼吸一滯。

他想起母親臨終前蜷在病床上，指甲把床單撕成碎片，嘴里反復喊著“肝疼“；想起自己二十歲體檢時，醫生說他肝內膽管有異常增生；想起蘇晚昨晚在電話里說的話：“β-9肽鏈會在基因里打楔子，你們顧家喝的不是水，是慢性毒藥。“

“我母親......“他聲音發啞，“她走的時候，是不是肝區劇痛，夜夜盜汗？“

秦子陵沒接話，反而從懷里掏出枚青銅鈴鐺。

鈴鐺表面刻著模糊的云雷紋，他輕輕晃了三下，山后突然傳來此起彼伏的鳥鳴——不是尋常山雀，是只有靈泉附近才有的藍背噪鹛，叫聲里帶著股焦躁的顫音。

“你知道的比我多。“顧淮深盯著他手里的鈴鐺，“所以我來問你，怎么停掉這毒泉？“

秦子陵的手指在鈴鐺上摩挲，忽然抬眼：“你媽是不是也喝了二十年？

她喝的水，是我太奶奶墳頭滲出來的。

你覺得，停泉是擰個閥門那么簡單？“

山風卷著松濤聲灌進陵園，顧淮深的后頸起了層雞皮疙瘩。

他正要開口，褲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趙秘書發來的加密短信：“沈夫人啟動清源計劃，今夜目標陵南村供電。“

省衛健委的走廊里，蘇晚的高跟鞋踩得地磚噠噠響。

李律師舉著手機沖她揮手：“受理了！

環保執法隊明天九點到顧宅，要現場采樣。“她盯著手機里的受理通知，緊繃的肩背終于松了些——從收集水樣到聯系檢測機構，她熬了七個通宵，連主刀手術時都在想怎么把β-9的代謝路徑講清楚。

“蘇醫生好興致。“

冷笑聲從轉角傳來。

沈清漪穿著香奈兒套裝，珍珠耳墜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顧老爺子今早說要捐三千萬建心血管中心，院長剛給我發消息。

你猜，明天的執法隊，是查水，還是查你這個'學術造假'的醫生？“

蘇晚的手指捏緊文件夾。

她看見沈清漪涂著酒紅色甲油的指尖在手機屏幕上劃動，是顧老爺子坐在輪椅上簽捐贈協議的視頻——老人的手在發抖，簽名字跡歪歪扭扭，明顯不是自愿。

“沈教授這么緊張，是怕查到靈泉的源頭？“她迎著對方的目光，“上個月顧宅地下管道井的焊槍，是你讓人焊的吧？

焊死閥門容易，焊死真相......“

“蘇晚！“沈清漪的聲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壓成溫柔的調子，“你父親的特護病房，這個月的費用該交了。“她晃了晃手機，“顧氏醫療的財務說，賬戶里突然少了兩百萬。

你說，要是你明天鬧得太難看......“

蘇晚的太陽穴突突跳著。

她想起父親今早視頻時，握著她的手說“晚晚別硬撐“，想起護士說老爺子這兩天總在半夜喊“對不起小柔“——小柔是她母親的名字。

指甲掐進掌心，她扯出個笑：“沈教授這么關心我爸，不如直接去病房陪他說說話？

我媽走的時候，他也是這么守著的。“

沈清漪的臉瞬間慘白。

她轉身時香風帶起一陣風，蘇晚看見她攥著手機的手背青筋凸起，指節泛白。

顧淮深把備用電源塞進背包時，窗外的天光已經徹底暗了。

秦子陵給他安排的守陵小屋只有一張木板床，墻上掛著褪色的《秦氏守陵族譜》，最末一頁寫著“第二十三代守陵人秦子陵“。

他摸出父親的舊筆記，剛翻到“靈泉引“那頁，手電突然開始頻閃，光束像抽風似的在墻上晃。

“靠。“他罵了句，掏出手機——屏幕一片雪花，信號格全滅。

趙秘書的警告突然在耳邊響起：“勿信當地供電，帶備用電源。“他抓起背包沖出門，整座山谷已經陷入黑暗，只有靈泉方向泛著幽藍的光，像誰打翻了一罐熒光顏料。

“有人想借停電毀我靈田根基。“

秦子陵的聲音從霧里飄來。

他披著件灰布斗篷，手里提著盞煤油燈，燈光在霧里暈出個橘色的圈，“靈田的靈氣靠夜露滋養，斷了電，抽水機就沒法引靈泉灌田。

你帶來的，是'福'，還是'禍'？“

顧淮深的喉嚨發緊。

他想起沈清漪辦公室里掛的“清源“書法，想起趙秘書截獲的郵件片段：“斷靈一晚，靈泉自枯“。

山風卷著霧撲在臉上，他聽見自己說：“如果這禍因我而起，我留下，一起扛。“

秦子陵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把煤油燈塞給他：“去靈泉東邊的石崖，那里有備用發電機。

我去關暗渠閘門——他們要斷靈，我們就......“

“咔嗒“。

遠處山脊傳來金屬碰撞的輕響。

顧淮深猛地抬頭，看見兩道黑影伏在巖石后，其中一人正調試著個方盒子狀的東西。

風卷著他們的低語飄過來：“沈小姐說了，只要靈田斷靈一晚，靈泉就會'自然枯竭'......“

秦子陵的手突然攥緊他的手腕。

顧淮深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像塊燒紅的鐵——不，更像靈泉水漫過指縫時的觸感，帶著股若有若無的甜，卻藏著刺骨的涼。

靈田方向傳來細微的“噼啪“聲。

秦子陵的瞳孔驟然收縮，松開手往靈田跑。

顧淮深跟著追上去，看見霧里的靈稻葉尖正在褪藍，原本流轉的微光像被什么吸走了，變得暗淡渾濁。

山脊上的方盒子突然亮起紅燈。

顧淮深的后頸汗毛倒豎——那不是普通的信號干擾器，是能屏蔽地脈靈氣的裝置。

他摸出手機，發現不知何時有了一格信號，趕緊給趙秘書發消息：“定位山脊黑影，需要支援。“

秦子陵已經跪在靈田邊。

他捧起一株靈稻，葉片在他掌心蜷成一團，像垂死的蝴蝶。

顧淮深聽見他低聲念著什么，聲音里帶著哭腔：“太奶奶，爺爺，子陵守不住靈田了......“

“能守住。“顧淮深蹲下來，把備用電源塞進他手里，“我讓人定位了干擾器位置，半小時內支援到。

現在，我們先把發電機啟動。“

秦子陵抬頭看他，眼里有淚光在閃。

顧淮深這才發現，這個總冷著臉的守陵人，其實不過二十一二歲，左眼角有顆淡褐色的淚痣，在月光下像滴沒落下的雨。

山脊上的黑影突然動了。

其中一人舉起望遠鏡，對準靈田方向：“靈稻開始蔫了，再半小時，靈泉就徹底廢了。“

另一人低頭看表：“還有二十八分鐘。

沈小姐說，只要任務完成，給你在省城買套房子。“

“夠我娶媳婦嗎？“

“夠，再買輛車。“

兩人的笑聲被山風撕成碎片。

顧淮深握緊拳頭，聽見秦子陵在身后說：“他們要的不是靈泉，是秦家守了三代的秘密——陵下暗河里，藏著β-9肽鏈的源頭。“

靈田的微光還在減弱。

顧淮深望著遠處越來越暗的稻苗，突然想起蘇晚今天在聽證會上說的話：“β-9肽鏈會在基因里打楔子，這楔子，顧家打了三代。“

而此刻，這楔子正在往他和秦子陵的心里扎——扎得越深，他們越清楚，要拔出來，必須見血。

山脊上的方盒子紅光閃得更急了。

顧淮深的手機震動起來，是趙秘書的消息：“支援隊已出發，預計二十分鐘到達。“他把手機揣進兜里，對秦子陵說：“走，去啟動發電機。“

秦子陵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泥土。

他望著靈田的方向，輕聲說：“如果靈田廢了，靈泉就會變成普通山泉水，β-9肽鏈濃度會驟降——顧家的人，就再也喝不到'續命水'了。“

顧淮深的腳步頓了頓。

他想起爺爺躺在病床上，握著他的手說：“淮深，有些錯，要我們這代人來補。“想起蘇晚說：“真正的救贖，不是停掉一口泉，是揭開所有真相。“

他回頭看秦子陵，對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驚人，像兩顆星子。

山風卷著霧從兩人中間穿過，顧淮深突然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從來都不是三百米的山路，而是三十年的恩怨，三代人的秘密。

而今晚，這些秘密，就要開始揭開了。

山脊上，黑影看了眼手表：“還有二十分鐘。“

另一人調試著干擾器：“快了，靈稻的光只剩一成了。“

靈田邊，秦子陵和顧淮深的身影越來越近。

秦子陵突然說：“你知道為什么靈稻會發光嗎？“

顧淮深搖頭。

“因為它們在吸收β-9肽鏈的毒性。“秦子陵的聲音很低，“每株靈稻，都是秦家祖先用命種下去的，用來凈化暗河的毒。

顧家引走的水，是靈稻凈化過的......“

顧淮深的呼吸一滯。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檢測報告里β-9的濃度比暗河水樣低了一半——原來真正的“續命水“，是秦家靈稻用命換來的。

“所以沈清漪要毀靈田。“他握緊了拳頭，“她怕我們發現，顧家喝的不是'神水'，是秦家的命。“

秦子陵點頭：“她更怕的是，暗河底下......“

“砰！“

遠處傳來汽車鳴笛的聲音。

顧淮深抬頭，看見山道上有車燈閃爍——是支援隊到了。

山脊上的黑影罵了句，扛起干擾器就跑。

顧淮深追了兩步，被秦子陵拉住：“別追了，先去啟動發電機。“

兩人跑到石崖下，發電機的鑰匙孔里插著把生銹的鑰匙。

秦子陵轉動鑰匙，發電機“轟“的一聲啟動，電流聲像條活過來的蛇，順著電線爬向靈田。

靈稻的光開始慢慢恢復。

秦子陵蹲下來，輕輕撫過稻葉，嘴角終于有了絲笑意：“保住了。“

顧淮深望著他，突然說：“對不起。“

秦子陵抬頭：“道什么歉？“

“為顧家做的事。“顧淮深說，“我爺爺，我父親，還有我......我們都欠秦家的。“

秦子陵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爺爺臨終前說，顧家的人里，總會有一個醒過來的。“他站起來，拍了拍顧淮深的肩，“現在，醒過來的是你。“

遠處，支援隊的車停在陵園外。

趙秘書從車上下來，舉著喇叭喊：“顧總，山脊上的人抓到了！“

顧淮深應了一聲，轉頭對秦子陵說：“去看看？“

秦子陵點頭。

兩人往山脊走去，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根連在一起的線。

山脊上，兩個黑影被按在地上，手里的干擾器已經被沒收。

其中一人抬頭，看見顧淮深，嚇得臉色慘白：“顧總，我們是被沈夫人逼的......“

顧淮深沒理他，蹲下來撿起干擾器。

上面貼著張標簽，寫著“清源科技“——是沈清漪名下的公司。

他站起來，對趙秘書說：“帶他們去警局，把口供錄清楚。“

趙秘書點頭，讓人把兩個黑影押上車。

秦子陵望著遠去的警車，輕聲說：“今晚的事，謝謝。“

顧淮深搖頭：“該謝的是我。“他掏出檢測報告，遞給秦子陵，“這是靈泉的檢測結果，你看看。“

秦子陵接過報告，翻了兩頁，說：“β-9肽鏈濃度還是太高，靈稻的凈化能力在下降。“

“所以我們需要合作。“顧淮深說，“我可以讓顧氏的科研團隊來研究，怎么提高靈稻的凈化能力。“

秦子陵抬頭看他：“為什么幫我？“

“因為這是正確的事。“顧淮深說，“而且，我想彌補顧家的過錯。“

秦子陵笑了，這是他今晚第一次笑：“好，合作。“

兩人握了握手，手心里都出了汗。

顧淮深感覺有股暖流從掌心傳過來，像靈泉水的溫度，帶著股淡淡的甜。

山風漸漸平息，霧也散了。

靈田的光重新亮起來，像一片藍色的海洋。

顧淮深望著這片光，突然想起蘇晚說過的話：“真相或許很痛，但只有面對它，才能真正治愈。“

他掏出手機，給蘇晚發了條消息：“靈泉的真相，我找到了一部分。

明天，我們一起揭開所有秘密。“

蘇晚的回復很快過來：“我等你。“

顧淮深笑了，把手機揣進兜里。

他轉頭對秦子陵說：“走吧，去看看靈稻。“

兩人并肩往靈田走去，月光灑在他們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山脊上，剛才被押走的黑影突然回頭，眼里閃過一絲陰狠。

他低聲說：“沈夫人不會放過你們的。“

但顧淮深和秦子陵沒聽見。

他們的注意力都在靈田上，在那片重新亮起的藍光里。

而在省城，沈清漪正坐在辦公室里，盯著電腦屏幕上的監控畫面。

畫面里，顧淮深和秦子陵站在靈田邊，有說有笑。

她的手指死死摳住桌沿，指節泛白。

“蘇晚，顧淮深，秦子陵......“她低聲呢喃，“你們以為贏了？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