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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初試鋒芒

偏殿窄得轉(zhuǎn)不開身,雜物堆得碰頭。霉味混著陳年香燭的煙油子氣,直往鼻窟窿里鉆,嗆得人喉嚨眼發(fā)癢。青磚地冰得滲骨頭,陳玄盤腿坐得梆硬,冷汗卻悄悄洇透了道袍里子,布片子黏在皮上,汗毛都膩住了。

喉結(jié)不受控地上下滾了滾

心口那團肉突突跳,撞得腔子疼。上一回(不,是上上回?記不清咧被那盞死氣沉沉的綠燈籠吞掉的滋味,像凍硬的秤砣壓在心上。

“呼……”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白氣兒撞上對面堆的破經(jīng)卷,散得沒影。眼珠子定在面前攤開的黃表紙上。指頭尖攥符筆攥得發(fā)白,青筋在薄皮下蚯蚓似的拱。筆頭蘸飽了朱砂,稠得像半凝的血,那股子鐵銹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腥味,直往天靈蓋沖。

避開了。真格避開了。

半個時辰前,大師兄郝大通那張油光光的圓臉堵在門口,腔調(diào)拖得像蘸了蜜的麻糖:“陳師弟喲――后山竹林清凈,靈氣養(yǎng)人噻!師兄我一片苦心,專給你留的好地界,莫辜負嘍!”三歲那年,貨郎擔(dān)子上的麥芽糖也是這么黏糊糊亮晶晶,娘一巴掌拍開他的手:“看啥?銅錢要買鹽!”

陳玄后槽牙咬得酸。上一輪(到底是第幾輪?就是信了這“好心”,走進竹林灰霧里,再沒出來。他耷拉著眼皮,聲音悶得像從甕里掏出來:“謝過師兄咧。觀里雜碎活計堆成山咧,符紙還沒趕出來……今日怕是不行。”

郝大通臉上敦厚的笑像是刷上去的粉,“咔”一下就僵了。眼皮底下飛快掠過一絲陰影子,快得抓不住。他抬手,蒲扇似的巴掌“啪”地拍在陳玄肩胛骨上,力道沉得像夯地的石杵,震得陳玄半邊膀子都木了。

左肩肌肉條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

“哦――?”郝大通鼻子里哼出個彎兒,嘴角扯著,眼里沒笑。“師弟勤快,好得很嗦!那就改天嘛!師兄這片苦心――”他手指頭在陳玄肩上又重重碾了兩下,“――你可得,牢牢記到起喲!”那“苦心”倆字,嚼碎了吐出來,冰渣子似的往耳朵里鉆。

這會兒,那沉甸甸的拍打感還陰魂不散地扒在骨頭上。

陳玄使勁閉了下眼,再睜開,里頭那點慌亂像被砂石磨過,只剩硬邦邦的石頭色。筆提起來,腕子懸空,定得像老廟門口的石獅子。筆尖戳上糙黃的紙面,暗紅的朱砂水一樣淌開,扭出叫人眼暈的麻線團子。每一道彎拐,都逼著肚子里那點可憐巴巴的氣跟著走,那氣兒細得跟蛛絲似的,卻繃得死緊,像小刀在紙上刻。符頭、符膽、符腳……架子倒是撐得方正,氣勉強串著。那點微弱的光,就在朱砂道道底下,鬼火似的跟著筆頭子游。

小指外側(cè)蹭到了未干的朱砂,留下道暗紅痕

這叫“囊光符”。

腦殼里刀子似的刻著第一回死透前的景:竹林深處,那鬼影子一來,天刷地就黑透了。啥光都沒咧,就剩那盞綠慘慘的提燈,成了閻王爺?shù)难壑樽印w窈冢悄菛|西的老巢。他得要光,能扎透那口黑鍋的光。

囊光符,就為這個。里頭的道道彎彎繞得人腦仁疼,專為把日頭光、法術(shù)光逮住,捆瓷實,塞進個看不見的皮口袋里。平常畫這玩意,得焚香洗澡,清心寡欲坐上幾天,十張里能成一張都算祖師爺賞飯。

六歲踩塌了田埂,爹用酸棗刺抽他手心:“叫你腳底沒根!叫你飄!”

可陳玄不一樣。死過來死過去多少趟,那點對“氣”的拿捏,早不是他這個半瓶水該有的。筆在他手里像自己會走,朱砂道道自個兒找著最熨帖的落腳點。最后一筆符腳收住,紙上那點游魂似的光,“嗖”地全鉆回朱砂道道里。整張符?一下子灰頭土臉,就剩那暗紅的紋路,沉甸甸地憋著股勁。

成咧。

陳玄捏起那張還帶著手溫的符,指頭肚能覺出里頭的光在拱,活物似的。他小心地把它揣進懷里,貼肉放著。一絲絲真切的暖和氣兒透過布,心口那塊冰坨子好像裂了條縫。這是塊磚,砸向下一回黑夜的磚。

他支著發(fā)麻的腿站起來,膝蓋骨“嘎嘣”輕響一聲。蹭到偏殿那扇糊滿灰的格子窗前。窗戶外頭,表世界的青云觀泡在夕陽紅湯子里,飛檐翹角,遠處弟子嘿哈練功的聲兒飄過來,看著平平靜靜,甚至有點……蔫了吧唧的太平。

后腰抵著窗下堆的破蒲團,草梗扎人

可就在這片“太平”的邊邊上,天和地的線開始發(fā)飄、打晃。夕陽的金紅像墨汁滴進了水缸,泅開一大片虛頭巴腦的暈影。那片影子里頭,景像碎了的鏡子,晃得人眼暈。

他眼皮一跳,心口猛地一抽,像被冷手攥住了。

來了!里世界的爪子伸過來了!

沒聲沒響,那片晃蕩的影猛地定了,像塊破布被“嗤啦”撕開個大口子,露出后頭完全走樣的“景”――里世界那惡心死人的“神仙地界”。

一座大得沒邊的宮殿影子,在扭來扭去的光里浮出來。飛檐翹得能戳破天,梁柱雕得花里胡哨。可那顏色……像從死人腔子里掏出來的下水,紫不溜秋,油嘰嘰的。宮殿皮子上爬滿粗管子,跟活物似的突突跳,紫黑的“肉”在殘陽里閃著膩乎乎的邪光。

胃袋猛地抽搐,酸水涌到嗓子眼

這玩意兒不是死的!像頭睡著了、用爛肉爛腸子堆出來的大牲口,每一下微乎其微的跳,都散出股能逼瘋?cè)说摹€透頂?shù)男皻狻_@是爛透了的仙宮!是“道”徹底漚成糞坑的鬼樣子!

更}人的是宮殿前頭那片同樣紫肉糊成的“場子”。幾只走道打晃的“仙鶴”在上頭挪。脖子抻得像扭斷的蛇,本該是白毛的地方,裹著層黏糊糊、冒黃膿水的透亮皮。最要命的是腦殼――沒嘴,沒眼窩,整個臉盤子上,密密麻麻、里三層外三層,嵌滿了大大小小、混漿漿的眼珠子!那些眼珠子亂轉(zhuǎn)著,有的像死魚,有的毒得冒綠光,齊刷刷地扭過來,隔著那層薄薄的“窗戶紙”,“盯”住了陳玄!

八歲上元節(jié),鎮(zhèn)口老劉頭扎的走馬燈,畫滿奇形怪狀的獸眼,轉(zhuǎn)起來叫人頭暈

一只爛鶴猛地一低頭,那長滿眼珠子的腦殼底下,“嘩”地裂開道黑窟窿,邊上一圈倒刺牙!那是它的嘴!照著腳底下肉場子一個鼓包就啄下去!“噗嗤!”黑紅的污血混著爛肉渣子濺開。那“鼓包”……是團爛得沒形的人肉!爛鶴啄得歡實,“吧唧吧唧”響,上百顆眼珠子一起冒出股殘忍的舒坦勁兒。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鈍痛壓住了嘔意

惡心像秤砣砸進胃袋。陳玄死死捂住嘴,把涌上來的酸水硬憋回去。眼睛看的還能扛,真正要命的是那景里裹著的、看不見的毒!一股子冰冷、混亂、爛泥潭似的念頭,像毒針,隔著那層薄“紙”,狠狠扎進他腦仁!

嗡――!

耳朵里像塞進一窩馬蜂,尖鳴炸得腦殼要裂開!眼前的東西全花了影兒,重得像疊羅漢。一股無名邪火“噌”地從腳底板燒到天靈蓋,耳朵眼里嗡嗡響,全是疊在一塊兒的、帶著惡意的碎嘴子:

“看噻……好新鮮的血肉喲……”

“道?假把式……哄鬼的……”

“來嘛……爛到一起……才長久……”

“祖師爺……盯到你嘞……我們都盯到你嘞……”

太陽穴血管突突狂跳,像要爆開

那聲兒不是外頭來的,是從他自己腦髓縫里鉆出來的,帶著鉤子,勾引他撒手,撲進那攤爛肉里去。這是道傷!是瞅了那沒法說、說不出的鬼東西,心蒙了灰,魂兒著了道!他那點道心,像糊了層又厚又黏的綠苔,正被那些瘋話一口口啃!

陳玄臉煞白,額頭上青筋扭成蚯蚓,冷汗淌得像下雨。他猛地一合牙,舌尖鉆心地疼,滿嘴血腥味直沖天靈蓋。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風(fēng)無起,波瀾不驚!”他幾乎是嚎出來的,在心底一遍遍碾著青云觀最糙的《清心訣》。

咬破的舌尖火辣辣地疼,血腥味在鼻腔彌漫

那點可憐巴巴的氣兒,跟著口訣在身子里掙命地爬,想壘起道小土壩,擋擋那滔天的污糟浪頭。瘋話沒停,只是被硬壓下去,變成耳朵后頭沒完沒了的、叫人起雞皮疙瘩的雜音。眼前的爛肉仙宮和百眼鶴,像潮水退下去,表世界那蔫蔫的夕陽光又糊滿了眼。

他扒著窗框子,喘得像破風(fēng)箱,肺管子扯著疼。就瞄了一眼!就沾了點毒氣的邊兒!差點把魂兒都震出來!里世界那鬼地方……比他想的還邪乎!他低頭瞅自己畫符的手,指頭尖還在不聽話地哆嗦。

扶窗框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那張剛畫好、還帶著汗氣的囊光符,這會兒貼著心口放著,咋覺著……跟片樹葉一樣輕飄飄?

對付黑窟窿的光……真?zhèn)€夠使喚?

窗戶外頭,夕陽徹底栽進山溝,最后那點暖和氣被冷冰冰的黑夜吞了。表世界入了夜,里世界那攤爛肉的影兒,好像也跟著黑,又往前拱了一步。寒氣順著磚縫爬上來,腳底板一片冰麻。

他把自己縮在窗根下那片涼颼颼的陰影里,背死死抵著糊滿黃泥的土墻。墻皮渣子簌簌往下掉,鉆進他洗得發(fā)白的后領(lǐng)口,刺撓得很。郝大通那幾下拍肩膀的狠勁兒,還在骨頭縫里陰著,又酸又沉。他搓了搓凍得發(fā)僵的手指頭,關(guān)節(jié)“咔吧”輕響,像枯枝折了。指尖還殘留著朱砂那鐵銹混甜腥的怪味,還有黃表紙粗拉拉、吸水的糙勁兒。畫成了,可心口那塊肉,咋還跟吊著塊冰坨子似的,沉甸甸往下墜?

十二歲冬,渭河凍得梆硬,他鑿冰窟窿撈魚,手指頭凍成紫蘿卜,娘用雪搓,罵他“要魚不要命咧!”

囊光符?名字倒好聽。把光裝起來?他低頭瞅著自己攤開的手掌,紋路里嵌著洗不凈的朱砂紅。人咋能逮住光?光不是鳥,不是魚,滑溜溜的,抓一把就散了。他見過觀里老道爺畫符,那才叫氣定神閑,筆走龍蛇,符紙都透著股清氣兒。他這算啥?憋著一肚子死過幾回的驚怕,手指頭哆嗦著描出來的鬼畫符?真碰上了那綠燈籠的黢黑,這玩意兒能頂用?怕不是跟拿紙片子擋刀子一樣,一戳就透!

喉頭干得發(fā)緊,咽了口唾沫,像吞沙子

窗格子外頭,天擦黑了。弟子們練功的吆喝聲早沒了,就剩風(fēng)刮過老柏樹梢,“嗚――嗚――”地叫,跟野貓子哭喪似的。觀里巡夜那燈籠光,豆大一點,在對面回廊底下晃了晃,噗一下,就被黑吞了。黑,真稠啊,跟熬過火的糖漿似的,潑得到處都是。他懷里那張符,貼著肉的那一小塊地方,倒是溫吞吞的。這點熱乎氣兒,在四下里滲進來的寒氣里,顯得可憐巴巴。

下意識地蜷了蜷腳趾,布鞋底透涼

“陳師弟?貓哪去嘍?”郝大通那油滑滑的腔調(diào),冷不丁從前殿方向飄過來,帶著點假模假式的親熱,像抹了油的麻繩,纏得人脖子發(fā)緊。“這黑燈瞎火的,莫不是還在跟那些黃紙片子較勁嗦?”

陳玄頭皮一炸,身子繃得像拉滿的弓,死死貼住墻,連氣兒都屏住了。黑暗里,他瞪大眼,豎著耳朵聽。腳步聲踢踢踏踏,不緊不慢地朝偏殿這邊晃悠過來,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尖上。郝大通……他曉得自己躲在這兒?剛才推脫不去竹林,這笑面虎肚里憋著啥壞水?

后頸汗毛根根豎起,一片冰涼

“師弟喲――”那聲音更近了,帶著股熱烘烘的酒氣,就隔著一扇破門板。“師兄曉得你勤快,可也得顧惜身子骨噻!這熬夜傷神,畫符耗氣,把根基搞垮了,師兄這片苦心,不就白費嘍?”門軸“吱呀”一聲刺耳的呻吟,一條黑影堵在了門口,把外頭那點可憐的光全擋死了。

陳玄的心沉到了冰窟窿底。避?往哪避?這偏殿就是個死胡同!

九歲爬樹掏鳥窩,被村頭大鵝追得跳進臭水溝,那撲鼻的漚爛味兒,跟現(xiàn)在堵在門口這黑影帶來的壓迫感。

郝大通沒進來。他就那么杵在門口,像個扎好的紙人,黑乎乎的剪影一動不動。酒氣混著他身上那股子常年熏香的膩味兒,一股腦涌進來。黑暗里,陳玄能覺出兩道目光,毒蛇信子似的,在他臉上身上舔來舔去。是在找啥?找他畫的那張符?還是看他……有沒有被嚇破膽?

“符畫得咋樣嘍?”郝大通的聲音黏糊糊的,帶著點醉醺醺的笑意,又像藏著冰碴子。“那‘囊光’的玩意兒……可不好伺候。師弟年輕氣盛,莫要心急,畫壞了不打緊,別把自己那點靈根……給點燈熬油地耗干了喲。”

這話像淬了毒的針,精準(zhǔn)地扎在陳玄最疼的地方。耗干?他死過那么多回,這點靈根早被那輪回碾得跟豆渣似的!郝大通……他是不是知道啥?知道那竹林里的綠燈籠?知道這沒完沒了的死循環(huán)?

攥緊的拳頭里,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勞……勞師兄操心咧。”陳玄嗓子眼發(fā)干,聲音澀得像砂紙磨木頭,硬擠出幾個字,“還……還成。”

門口那黑影“嘿嘿”笑了兩聲,短促又尖利,像夜貓子叫。“還成?那就好,那就好噻!師兄我啊,就是怕你太‘用功’……”他刻意拖長了調(diào)子,像在掂量字眼,“……用功過了頭,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點著嘍!這光啊,燙手得很!”最后幾個字,咬得又輕又快,像毒蛇吐信。

點著?陳玄心口猛地一縮,懷里那張符?貼著的地方,那點溫吞吞的熱乎氣,突然變得滾燙起來!郝大通啥意思?這符……用了會反噬?

沒等他細想,門口的黑影動了動,往后退了一步。“歇著吧,師弟。日子……還長得很嗦!”那油滑滑的聲音漸漸遠去,腳步聲踢踏著消失在回廊盡頭。

偏殿里重歸死寂。陳玄像被抽了骨頭,順著墻根軟軟滑坐到地上,后背一片冰涼濕黏,全是冷汗。郝大通的話,像毒藤一樣纏上心頭。這符……到底是個保命的筏子,還是個催命的火坑?

后腰抵著墻的地方,被汗水浸透的布料緊貼著皮膚,又涼又膩

他抖著手,從懷里摸出那張囊光符。黑暗中,符紙本身沒啥光,可拿在手里,那沉甸甸的、內(nèi)斂的溫?zé)岣校謱崒嵲谠凇K弥父鼓﹃厦姘纪沟闹焐凹y路,粗糙的顆粒感磨著皮膚。光……他太需要光了。就算這光真會燙手,會燒身,他也得攥著!死過那么多回,還在乎多燙一層皮?

像灶膛里燒紅的柴禾,娘用火鉗夾出來,火星子噼啪亂蹦,暖得能烤化凍僵的手,也燙得嚇人

窗縫里溜進來的風(fēng)更冷了,帶著露水的潮氣。他把符?重新按回心口,那塊皮肉被符紙硌著,有點疼。這點疼,卻奇異地讓他腦子清醒了點。怕?沒用了。郝大通在暗處盯著,里世界的鬼東西在暗處等著。他得像塊石頭,像根釘子,死死釘在這條路上。

夜還深得很。他靠著冰冷的墻,閉上眼。耳朵里那嗡嗡的瘋話雜音還在,像一群趕不走的蒼蠅。他不再去壓它,任它在腦袋里轉(zhuǎn)。道心蒙了灰?那就蒙著吧。只要里頭那點硬骨頭沒爛透,就行。

后半夜的寒氣,針一樣往骨頭縫里扎。陳玄把自己團在偏殿角落一堆霉?fàn)€的蒲草墊子里,像個凍僵的刺猬。郝大通那番話,跟冰錐子似的釘在腦殼里,攪得他半夢半醒。每一次迷糊過去,那盞幽綠的提燈就在黑夢里晃悠;每一次驚醒,耳朵眼里就灌滿那群趕不走的蒼蠅嗡嗡――那是里世界污糟意念的低語,像爛泥塘里冒出的泡。

牙齒不受控地輕微打顫,發(fā)出咯咯輕響

“偽道……腐朽……同化……”

“眼……看著你……無處躲……”

他煩躁地把頭埋進膝蓋,粗布的褲料子磨著額頭的汗,又冷又糙。道心?清靜?去他娘的!他現(xiàn)在就想一拳頭砸爛那綠燈籠,再撕了郝大通那張油光光的假臉!

天蒙蒙亮,鳥還沒叫。陳玄一骨碌爬起來,手腳凍得發(fā)木。他摸到窗根下,把那張寶貝似的囊光符掏出來,攤在窗臺上。窗欞糊的桑皮紙破了個洞,一束灰白的光柱子,正好戳在符紙中央。

凍僵的手指笨拙地活動了幾下,才勉強掐出個聚光的手訣

“聚!”他喉嚨里擠出個沙啞的音兒,逼著肚子里那點殘存的氣往符里灌。指尖有點麻,抖得厲害,掐訣的姿勢也歪歪扭扭,遠沒有老道爺們那份飄逸。符紙上的朱砂道道,像渴血的螞蟥,猛地活泛起來,貪婪地吸著那束天光!

光柱子眼見著變細、變亮,像被無形的繩子勒緊了脖子,擰成一道刺眼的白線,死命地往符膽那個漩渦里鉆。符紙自個兒開始發(fā)燙,像塊剛烙出來的餅,燙得陳玄指尖發(fā)疼。他能覺出里頭塞進去的光,越來越沉,越來越躁,符紙邊角都微微翹卷起來,發(fā)出股焦糊的紙味。

額角滲出細密的汗,順著太陽穴滑下,癢癢的

“成咧!”他猛地撤了手訣,指尖還殘留著靈力抽空的虛脫感。符紙上的光“唰”地一下全縮了回去,沉甸甸、溫吞吞地躺在他手心,像揣了塊剛捂熱的石頭。成了!這光,夠烈!

他胡亂把符塞回懷里,那股子暖烘烘的實在感,多少驅(qū)散點凍透的寒氣。剛直起腰,門軸又“吱呀”一聲。郝大通那張圓臉,頂著倆烏青的眼圈,又堵在門口,皮笑肉不笑。

“喲,師弟起得早噻!精神頭不錯嘛!”他小眼睛滴溜溜地在陳玄臉上和窗臺上來回掃,像在找啥蛛絲馬跡。“昨晚……睡得還安穩(wěn)?沒聽見啥……怪動靜?”

鎮(zhèn)上糧店陳老板盤賬時,也是這種眼神,像要把米缸里的耗子都數(shù)清楚

陳玄耷拉著眼皮,搓了搓凍得通紅的耳朵:“冷得睡不著,起來動動,省得凍硬咧。”聲音悶悶的,聽不出啥。

郝大通“嘿嘿”兩聲,踱進來,一股子隔夜酒氣混著熏香,熏得人腦仁疼。他假模假式地彎腰,捻起窗臺上掉的一點朱砂渣子,在指頭肚上搓了搓。“畫符呢?嘖嘖,這股子沖勁……師兄年輕那會兒,也比不上喲!”他話鋒一轉(zhuǎn),湊近點,壓低了嗓子,熱氣噴在陳玄耳朵邊,“不過師弟啊,聽師兄一句勸,有些符……是雙刃劍嗦。光能照亮路,也能……晃瞎眼,點著柴火垛喲!悠著點用!”

又是點著!陳玄心口那符?貼著的地方,猛地一跳,像被火星子燙了一下。他梗著脖子,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謝師兄提點。餓不死,就還得畫。”

郝大通臉上的假笑淡了點,盯著陳玄看了幾息,那眼神像鈍刀子刮肉。“好,好!有志氣!”他重重拍了拍陳玄另一邊肩膀,力道還是沉得嚇人。“師兄就喜歡你這股子倔勁!那后山竹林……”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小眼睛死死盯著陳玄的反應(yīng),“……靈氣是真足!哪天想通了,隨時跟師兄言語一聲!那片‘苦心’,一直給你留著噻!”

說完,他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兒,晃著膀子走了。陳玄站在原地,被他拍過的肩膀又木又麻,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往下爬。郝大通是鐵了心要把他往那死地里送!那片竹林……到底藏著啥?除了那提燈鬼影,還有啥?

被拍的肩膀肌肉僵硬,像壓了塊石頭

這一天,陳玄過得魂不守舍。劈柴差點剁到手,挑水灑了半桶。腦子里一會兒是那百眼爛鶴啄尸的惡心景,一會兒是郝大通皮笑肉不笑的油臉,一會兒又是懷里那張越來越燙的囊光符。那符像個活物,貼肉揣著,暖得發(fā)躁,那股內(nèi)蘊的、爆炸般的力量感,讓他手心一陣陣發(fā)潮。

吃飯時,端著粗陶碗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發(fā)白

黃昏,火燒云潑得滿天血紅。陳玄早早縮回偏殿。他沒點燈,把自己埋進角落最深的陰影里,像塊石頭。懷里揣著的不是符,是塊燒紅的炭。他豎起耳朵,聽著外頭的動靜。風(fēng)停了,鳥不叫了,死寂像水一樣漫上來,淹沒了整個道觀。

來了。那股子陰冷、黏膩、帶著腐味的寒氣,像條冰冷的蛇,悄無聲息地順著門縫、窗縫鉆了進來。空氣一下子變得滯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冰冷的濕棉花。竹林方向,灰白的霧氣,開始無聲無息地彌漫,吞噬著最后的天光。

心跳驟然加速,擂鼓般撞擊著肋骨

陳玄慢慢站起身,骨頭縫里都往外冒著寒氣。他最后摸了摸心口那塊滾燙的“石頭”。光……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刀。能不能劈開這口黑鍋?會不會像郝大通說的,先把自己點了?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一回,他不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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