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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債錄為質(zhì)

沉重的玉門在令人牙酸的絞盤聲中,開啟一道縫隙。

寒風裹挾著沙礫撲面而來,帶著大漠夜晚特有的凜冽與肅殺。

李燧一夾馬腹,“黑云”如同一道沉穩(wěn)的黑色閃電,竄出城門。

城外,暮色四合,天地蒼茫。

五里外那點微弱的營火幾乎淹沒在昏暗中。

而在距離城門約百步處,一小隊約十余騎吐蕃武士,沉默地矗立在漸濃的夜色里。

李燧的目光落在為首一人身上。

那人騎在一匹異常神駿的雪白大宛馬上,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醒目。

他穿著剪裁合體的吐蕃貴族武士錦袍,外罩亮銀軟甲,身形在吐蕃武士中顯得頗為頎長挺拔。

然而,讓李燧瞳孔微縮的,是那張在暮色中依然清晰可辨的年輕面龐——

肌膚是高原罕見的白皙細膩,甚至透著一絲不自然的精致感;唇色紅潤,在昏暗光線下也異常醒目;一雙眼睛大而明亮,此刻正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牢牢釘在自己身上。

唇上兩撇修剪得一絲不茍的八字胡,與他過于秀氣的五官搭配在一起,透著一股刻意為之的違和感。

“唇紅齒白,八字胡…”

李燧心中閃過這個評價,一絲警惕同時升起。

扎西麾下,何時多了這樣一位…氣質(zhì)如此奇特的“將軍”?這絕不是尋常吐蕃將領應有的粗獷。

他勒住“黑云”,在距離對方約三十步處穩(wěn)穩(wěn)停下。

“你,就是洛桑,吐蕃使者?”

洛桑刻意壓低嗓音,回應道:

“正是本將!李少參軍單騎赴會,這份膽識,倒讓本將有些刮目相看了。”

她試圖掌握主動權,語氣帶著居高臨下的評價:

“只是,不知少參軍是藝高人膽大,還是…愚蠢得不知死活?”

李燧臉上露出一抹淡漠的微笑:

“李某前來,非為逞匹夫之勇,亦非不知死活。使者既言‘關乎前約’,指名道姓相邀,李某若避而不見,豈非顯得安西都護府,怕了使者這區(qū)區(qū)十余騎?”

洛桑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李燧的鎮(zhèn)定、言辭的犀利以及那份仿佛洞悉了什么的目光,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她按捺住心頭那點被輕視的不快,決定不再繞彎子,直言道:

“牙尖嘴利,救不了龜茲!前日‘展期’之約,我兄雖允,然回鶻、葛邏祿諸部疑慮重重!皆言爾等龜茲,已是空城一座,所謂礦產(chǎn)抵押,純屬無稽之談!本將此來,便是代諸部驗看真?zhèn)危远?lián)軍攻守之策!”

她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了腰間的鑲金彎刀刀柄上,這個動作立刻讓李燧全身的肌肉微微繃緊。

無形的殺意開始彌漫。

“交出《安西債錄》原本,以及其上所載疏勒精鐵礦、于闐羊脂美玉礦的完整抵押契書,所有條款、礦圖、印信,缺一不可!本將要親自過目!”

“若敢欺瞞,或推諉搪塞…”

“少參軍今日,便埋骨于此!”

“本將回營,即刻力主攻城!龜茲城破之責,便在爾身!唐狗狡詐,背信棄義之名,也將傳遍西域!”

森冷的殺氣,伴隨著她唇上那兩撇因激動而微微顫動的八字胡,如同寒潮洶涌撲來。

她身后的吐蕃騎士同時“嗆啷”一聲拔刀出鞘。

城頭傳來壓抑的驚呼,以及弓弦拉緊的細微咯吱聲。

崔光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面對這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脅,感受著十余道充滿殺意的目光和冰冷刀鋒,李燧的心跳并未加速,反而進入了一種極致的冷靜狀態(tài)。

他清晰地捕捉到對方話語中的關鍵信息:

聯(lián)軍疑慮、驗看真?zhèn)巍⒋T部…還有那份急于獲得債錄的迫切。

這更印證了他的猜測:

此人身份特殊,此行私密,且承受著壓力。

念及此,李燧再次看向洛桑,道:

“《安西債錄》?洛桑使者如此心急火燎,甚至不惜以身犯險,私下率十余騎前來,就是為了驗看幾張紙?”

“使者,你與你兄長扎西大帥,似乎都忘了一個最淺顯的道理。”

“什么道理?!”

洛桑被對方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舉動激怒了。

尤其是那聲“使者”和“幾張紙”的輕蔑,如同火上澆油!

“安西都護府的債,是那么好驗的嗎?”

李燧的聲音陡然拔高:

“這契書關系西域命脈,價值何止萬金?!豈能如市井交易般,在這荒郊野外,由一位…”

他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刀子,刻意在洛桑那粘著八字胡的“俏臉”上緩慢掃過,尤其是在那過于光潔的皮膚和紅潤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語氣帶著赤裸裸的質(zhì)疑和諷刺:

“…由一位唇紅齒白、來歷不明的‘使者’,帶著區(qū)區(qū)十余人,就想驗看取走?!你們吐蕃,是無人可用了嗎?還是覺得我安西都護府,軟弱可欺至此?!”

“住口!李燧!你找死!!!”

洛桑徹底怒了。

李燧那充滿瞧不起她的審視目光,那“唇紅齒白”、“來歷不明”的誅心之語,如同最惡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最敏感、最竭力隱藏的痛處上。

她感覺自己的偽裝,被他撕碎了。

一股從未有過的、混合著巨大羞辱、身份暴露的恐懼和被徹底輕視的狂怒,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爆發(fā)。

她“嗆啷”一聲完全拔出了腰間的鑲金彎刀:

“殺了他!!!”

“吼!”

早已按捺不住的貢布如同出閘猛虎,狂吼一聲,率先策馬挺刀,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直撲李燧。

多吉和另外幾名吐蕃騎士也同時催動戰(zhàn)馬,刀鋒撕裂寒風,殺機驟然將李燧完全籠罩。

城頭一片絕望的驚呼。

崔光義目眥欲裂,幾乎要下令放箭!

就在這電光石火、生死一線之際——

洛桑那雙因狂怒而燃燒的眼眸,在刀鋒即將觸及李燧咽喉皮膚的瞬間,猛地閃過一絲劇烈的動搖。

后悔。

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噬咬了她的心臟。

她看到貢布那毫無保留、充滿殺意的眼神,看到多吉和其他吐蕃武士猙獰撲上的身影。

這些忠誠的衛(wèi)士只聽她一句“殺了他”的狂怒命令,下手絕不會有半分容情。

他會死。

這個一眼看穿她偽裝、洞悉哥哥計劃、甚至…甚至讓她莫名心悸的少年參軍,馬上就要被她盛怒之下的命令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

這個念頭帶來的恐懼,壓過了被羞辱的憤怒。

不!

不能殺他!

不是為了龜茲城,不是為了那該死的《安西債錄》!

而是…而是…

洛桑自己也說不清那是什么,只覺得心口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讓她幾乎窒息。

可“住手”兩個字已經(jīng)沖到嘴邊,卻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死死堵住——

吐蕃公主的驕傲。

剛剛被當眾撕下面具的羞憤。

如果此刻收回成命,豈不是在所有人面前承認自己錯了?

承認自己…對這個唐狗心軟了?

那比殺了他更讓她無地自容!

就在洛桑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彎刀去勢因這片刻的遲疑而出現(xiàn)一絲極其微妙的凝滯時——

李燧迎著那索命的刀鋒,非但沒有格擋或躲避,反而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開口了:

“洛桑將軍,殺我易如反掌。”

“但《安西債錄》?”

“我出城前,已將其交予城頭崔校尉。”

李燧的目光越過洛桑顫抖的刀尖,投向龜茲城頭那一片模糊但肅殺的人影:

“李某若死于此地,城頭烽火立燃。崔光義會親手將那卷羊皮投入烽燧,頃刻化為飛灰!”

“你們吐蕃,還有你那位志在必得的兄長,明日就算踏平龜茲,也只能得到一堆焦土殘垣。”

每一個字,都如同鐵錘,冰冷地砸在洛桑的心防上。

貢布的戰(zhàn)刀距離李燧的頭頂只有咫尺之遙,硬生生頓住。

他聽到了。

他不敢賭。

多吉和其他吐蕃騎士也僵在原地,驚疑不定地看著李燧,又看向自家公主。

“住手!”

洛桑的呼喊,終于沖破了喉嚨的桎梏。

貢布等人如同聽到赦令,立即收刀勒馬,動作帶著明顯的倉促和僵硬,死死護在洛桑身側,警惕地盯著李燧和城頭。

洛桑劇烈地喘息著,胸口起伏不定,握著刀柄的手還在微微顫抖。

她看著李燧那張近在咫尺、蒼白卻依舊平靜的臉,那眼神深處仿佛帶著一絲洞悉她內(nèi)心掙扎的嘲諷,讓她又羞又惱,恨不得再劈一刀,卻又被那“化為飛灰”的警告死死扼住了手腕。

“你…你…!”

洛桑想說什么狠話找回場子,卻因為剛才的驚悸和后怕而有些發(fā)顫,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李燧!你…你少危言聳聽!本將…本將豈是你能威脅的?!”

她強撐著公主的威儀,試圖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和那一絲不合時宜的…慶幸?

慶幸自己喊得及時?

慶幸他沒死?

李燧緩緩直起身:

“是不是危言聳聽,洛桑將軍大可一試。”

“李某賤命一條,能與吐蕃贊普愛子同赴黃泉,還能讓扎西大帥的宏圖霸業(yè)平添幾分波折…值了。”

洛桑聞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李燧這玉石俱焚的姿態(tài),徹底擊碎了她強撐的強硬。

她毫不懷疑,這個瘋子真的做得出!

哥哥如果知道因為自己的沖動魯莽和擅自行動,導致《安西債錄》被毀…

那后果…她不敢想!

巨大的挫敗感和一種被完全拿捏的無力感席卷了她。

她看著李燧,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有憤怒,有后怕,有被看穿的羞窘,甚至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對這個膽大包天又智計百出的少年的一點點…異樣。

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種疲憊的頹然。

她將彎刀“鏘”地一聲插回刀鞘,動作帶著發(fā)泄般的力道,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認命和強自挽回顏面的別扭:

“哼!殺你…殺你污了我的刀!”

“你龜茲城破在即,多你一個少你一個,又有何區(qū)別?!”

“本將…本將今日暫且饒你一命!非是懼你,只是…只是不愿與你這等狡詐之徒多做糾纏,徒惹人笑!”

李燧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帶著一絲了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洛桑將軍!”

“前事既已揭過,那么,驗看《安西債錄》之事…”

“還請入城一敘!”

“安西都護府,自當以禮相待!”

“只是,這城外風沙甚大,刀兵無眼,并非待客之地!”

“將軍若真有誠意驗看真?zhèn)危阏堃撇匠侵校±钅潮WC,只要將軍一行入城,那卷關乎西域命脈的《安西債錄》,將軍隨時可驗!”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洛桑臉上,加重了語氣:

“當然,將軍若懼我龜茲城是龍?zhí)痘⒀ǎ桓胰雰?nèi)…李某也絕不強留!”

“將軍自可率部回轉,只是這‘背信棄義’、‘不敢驗看’之名,恐怕就要落在將軍和你吐蕃頭上了!”

“屆時聯(lián)軍疑慮更深,攻城之時…呵呵…”

最后那一聲意味深長的“呵呵”,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洛桑驕傲的心上。

入城?

洛桑的心猛地一沉。

這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

這個李燧,心思太毒了!

剛才用《債錄》威脅,現(xiàn)在又用名聲激將!

可她能拒絕嗎?

她此行本就沒有告知哥哥,若灰溜溜回去,不僅一無所獲,還被李燧當眾質(zhì)疑膽怯,傳到回鶻、葛邏祿那邊,哥哥的聯(lián)軍計劃必然受阻。

更重要的是…她看向李燧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她知道,自己若退,就等于默認了心虛。

哥哥明日攻城,恐怕也會被李燧利用這點大做文章。

一股巨大的憋屈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無力感,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貢布和多吉焦急地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勸阻。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

終于,洛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帶著冰碴子,刺得肺腑生疼。

她抬起頭,看向李燧,眼中最后一絲光芒也黯淡下去:

“好!”

“李燧!你很好!”

“本將…就隨你入這龜茲城!”

“倒要看看,你這座破城,能奈我何!”

“只是…若你有半點不軌之心…”

她的話沒說完,但那語氣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李燧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一松,后背被冷汗浸透。

“崔校尉!”

他對著城頭高喊,聲音因傷勢而略顯虛弱:

“開城門!迎吐蕃…貴客入城!”

“末將遵命!”

崔光義的吼聲帶著劫后余生的喜悅,以及一種揚眉吐氣的激動。

沉重的絞盤聲再次響起,玉門緩緩洞開。

李燧勒轉馬頭,對著面若寒霜的洛桑,以及她身后那十余名如臨大敵的吐蕃騎士,做了一個標準的、帶著冰冷諷刺的“請”的手勢:

“洛桑將軍,請!”

“請入我龜茲甕城!”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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