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道上的車駕碾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水花。

車內那半匹“忠義錦“被收進檀木匣時，建業宮城的朝鐘正撞破雨幕，當當響了九下——早朝時辰到了。

步騭的朝靴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響。

他攥著從御道尸體上摘下的雙印令箭，玄色朝服被雨水浸得發沉，卻掩不住眼底的灼光。

這是他等了三個月的機會：只要坐實蜀漢偽造吳蜀令箭刺殺魏使，孫權必定震怒，屆時他再拋出“聯魏滅蜀“的舊策，那被陸遜壓了半年的相位，怕不是要自己撞進懷里來。

“啟奏陛下！“步騭搶在張昭之前出列，令箭“當啷“拍在御案上，“此乃御道刺客所攜偽令，刻吳刻蜀，分明是漢賊林默欲挑我東吳與大魏生隙！“他刻意提高聲調，眼角余光掃過殿下交頭接耳的臣子，“若不興師問罪，恐我江東健兒的血，要白流在蜀人的陰謀里！“

殿中霎時靜得能聽見殿角銅鶴嘴里漏下的雨聲。

孫權盯著案上兩枚令箭，指節抵著下頜——這令箭的紋路確與吳宮虎符有七分相似，可蜀漢何時有了刻吳印的本事？

他抬眼看向站在文官首列的陸遜，卻見那向來穩如泰山的陸大都督，此刻正扶著廊柱往殿內挪步，青灰色大氅下擺沾著泥點，連腰間玉玦都歪了半寸。

“伯言？“孫權驚得離了座，“你病體未愈，怎......“

“臣有密信，要呈陛下?！瓣戇d的聲音啞得像破了的胡笳。

他每走一步，殿內的呼吸聲便輕一分——自稱病后，這位大都督已有很長時間未在早朝露過面，更遑論帶病上殿。

等他終于踉蹌著跪到御案前，展開的絹帛上赫然蓋著魏宮玉璽，最末一行字刺得滿殿人倒抽冷氣：“若步卿能除吳蜀盟，孤當封卿為吳王，裂江左六郡以酬?！?

“這......這是偽造！“步騭踉蹌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奏案，竹簡嘩啦啦滾了滿地，“陸遜與林默勾結，故意......“

“偽不了?！瓣戇d從袖中抖出半片焦黑的絹角，“日前鄱陽湖魏諜站被焚，臣的人從灰燼里搶出這半幅。步大人若不信，不妨召來魏使核對筆跡——當年您替陛下回曹丕的《江表論》，可是用的同一種松煙墨。“

殿外的雨突然大了。

步騭的冠冕歪在額角，嘴唇哆嗦得說不出話。

他望著孫權驟沉的臉色，又瞥向階下那些避之不及的目光，突然“噗通“跪倒，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陛下明鑒！臣一時鬼迷心竅......“

“拖下去。“孫權的聲音冷得像冰錐，“著廷尉徹查，三族男丁流放交州，女眷沒入織室?！八D向陸遜時，語氣軟了三分，“伯言，你......“

“臣累了?！瓣戇d扶著宦者的手起身，大氅掃過步騭癱軟的身子，“江防吃緊，夏口張承那邊該送軍糧了。“他說罷便往殿外走，雨絲順著飛檐砸在他肩頭，倒像是替他洗去了滿身疲憊。

竹簾被風卷起半幅，林默捏著鄧芝剛呈來的密報，指腹蹭過“步騭下獄“四個字，嘴角慢慢翹了起來。

案頭的銅雀燈映得他眉目分明，連眼底那絲得色都藏不住——他早算到陸遜會借魏諜站的火，燒了步騭的前程。

畢竟那大都督要的從來不是殺人，是替孫權留體面：既除了親魏的刺頭，又讓陛下的刀沒沾自己人血。

“大人，錦莊的車到了?！爸苣孪坪熯M來，手里捧著個裹著蜀錦的木匣，“琳瑯姑娘說，'協防錦'的暗紋樣稿改了三版，等您過目?！?

林默打開木匣，半匹織錦在燈下流轉著金光。

原本的白鶴紋里多了細如發絲的波浪暗線，湊近了看，竟是夏口、九江、廬陵三地的江防圖。“好?！八讣恻c在廬陵的位置，“告訴琳瑯，首批連弩圖樣先給這四郡。鹽鐵配額......“他頓了頓，“按他們去年軍糧出產量的七成給?！?

周穆記完密令剛要走，又被喊住：“再加一句，凡領了協防錦的守將，家屬可送成都讀書?！傲帜巴怙h起的柳絮，聲音輕得像在說家常，“咱們要的不是他們的人，是他們的心?！?

夏口的江風卷著潮聲灌進帥府。

張承捏著林默送來的“五尺道輿圖“，指尖在“南中糧道“四個字上反復摩挲。

案頭的“翻車圖紙“被風掀開，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注解：“此器可提水灌田，一人轉之，日灌十畝?！八蝗恍Τ隽寺暋齻€月前他還在防著蜀兵渡江，如今倒要開江道放蜀商進來。

可看著江邊新立的“江防協議所“，看著流民們扛著蜀制的犁耙下田，他突然懂了林默附言里的“固爾疆“是什么意思：當百姓不再怕蜀人搶糧，當守將的妻兒能讀蜀學，這江防，自然就成了兩家的命。

“將軍！“親兵跑進來時，臉上還沾著泥點，“廬陵太守派快馬，說要帶三千鄉勇來協防！“

張承把輿圖卷進竹筒，大步走到江邊。

暮春的江水漫過腳踝，他望著遠處掛著吳旗卻用蜀律點卯的兵卒，望著江面上插著“蜀“字旗號的商隊，突然對著東去的江水拱了拱手：“周公瑾當年聯劉，怕也是這個道理吧？“

成都皇宮的偏殿里，劉備捏著“三盟大典“的奏疏，手指把絹帛絞出了褶子?！把酥s？不稱臣、不分地......“他抬眼看向一旁的諸葛亮，“當年聯吳都要稱兄道弟，如今要和南中、夏口結盟，會不會......“

“陛下可知為何步騭會??？“諸葛亮上前半步，輕搖羽扇，目光灼灼，“因為他信不過蜀，魏也信不過他。今日我們若連南中、夏口都信不過，明日誰還信我們？“他放軟了語氣，“歸心臺是孟獲歸降的地方，在那里立盟，南中諸部會覺得陛下沒忘舊情；夏口的人會覺得我們重諾；至于東吳......“他笑了笑，“他們會知道，蜀不是要當盟主，是要當盾牌?！?

劉備沉默片刻，終于把奏疏遞給宦官：“準了。著太常寺準備，三日后祭天?！?

夜漏三更，觀星臺的風卷著草香撲來。

林默裹緊大氅，望著南方星野那團若隱若現的異光——像火，又像即將裂開的繭。

他摸出袖中那封密信，陸遜的字跡力透紙背：“風已南轉，君其速圖?！?

“火已燃眉，當趁夜渡江?！傲帜峁P在信尾批復，墨跡未干便遞給等在一旁的周穆，“立刻送夏口，讓張承加派細作去江陵。“他望著臺下漸次熄滅的燈火，突然低笑一聲，“對了，通知關將軍一聲，老將也該活動活動了！“

話音未落，觀星臺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姜維的聲音穿透夜色：“大人！錦莊的人說，您要的輿圖備好了，琳瑯姑娘也到了，正在密室等您?！?

林默轉身，大氅在風里翻卷如旗。

他回頭望了一眼東南方的夜色，那里有長江的潮聲隱隱傳來，像極了他在圖書館翻《三國志》時，書頁掀起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