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府邸深處,那間永遠彌漫著苦澀藥味的小院,此刻連最后一絲微弱的燭火也熄滅了。濃得化不開的死亡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宇文晞單薄的肩頭。他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床沿,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無聲地顫抖。娘親枯槁的手,不久前還帶著最后一點溫熱,死死攥著他的手腕,將那枚觸手生溫的白玉墜塞進他掌心,力氣大得驚人,仿佛用盡了最后一點殘存的生命力。
“晞兒…活下去…藏好它…”氣若游絲的叮嚀,如同風中殘燭,最終熄滅在喉嚨深處。那只手,驟然失去了所有力量,冰冷地垂落下去。
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塌陷,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死寂。
宇文晞死死攥著那枚還帶著娘親最后體溫的白玉墜,小小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將它嵌進肉里。他沒有哭出聲,只是喉嚨里發出幼獸瀕死般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身體抖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葉子。冰冷的淚水無聲地滑過臟污的小臉,砸在青磚上,洇開一小片更深的暗色。娘親沒了。這世上唯一一點微弱的光,滅了。剩下的只有這深宅大院冰冷的墻壁,和無處不在的、兄長宇文昭那帶著輕蔑與惡意的目光。
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木門被粗暴地推開,撞在墻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一股寒風裹挾著外面更凜冽的冷意卷了進來,吹散了屋內僅存的一點暖意和藥味。宇文晞甚至不需要回頭,僅憑那熟悉的、帶著金鐵摩擦聲的沉重腳步聲和空氣中驟然濃烈的、屬于宇文昭的、帶著侵略性的檀香氣息,他就知道是誰來了。
宇文昭一身華貴的錦袍,腰間懸著象征家族繼承人身份的盤龍玉佩,昂首站在門口,逆著光,高大的身影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他俊朗的臉上沒有任何悲戚,只有毫不掩飾的厭煩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他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刮過床上已然僵硬的婦人,最終落在蜷縮在陰影里的宇文晞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
“晦氣!”宇文昭的聲音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一個沒用的瞎子,一個病癆鬼,死都死得這么拖泥帶水,污了我宇文家的地界!”他煩躁地揮了揮手,仿佛在驅趕什么不潔之物,“月桂!”
一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的奴才立刻諂媚地應聲上前,正是宇文昭的貼身奴才月桂。他臉上堆著討好的笑,眼神卻像毒蛇一樣滑過宇文晞瘦小的身軀。
“去!打盆冰水來,給咱們這‘尊貴’的二少爺醒醒神!”宇文昭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聲音里滿是惡意,“省得他在這裝死,礙我的眼!”
“是!大少爺!”月桂響亮地應了一聲,動作麻利地轉身出去。很快,他端著一個碩大的銅盆回來,盆沿還掛著未化的冰碴,里面是滿滿一盆剛從深井里打上來的、冒著森森寒氣的冰水。
宇文晞依舊蜷縮著,一動不動,仿佛一尊沒有知覺的泥塑。他的世界只剩下掌心里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潤,那是娘親留給他唯一的念想。
月桂端著銅盆,獰笑著走到宇文晞面前。他低頭看著這個蜷縮在陰影里、如同螻蟻般的小瞎子,心中沒有絲毫憐憫,只有一種踩踏弱者的快意。大少爺的吩咐就是天,能讓這礙眼的廢物更痛苦一點,就是他最大的樂趣。
“二少爺,大少爺賞您醒醒腦!”月桂的聲音帶著夸張的戲謔,話音未落,他雙臂猛地一揚!
嘩啦——!
刺骨的冰水,如同寒冬臘月最凜冽的瀑布,兜頭蓋臉,狠狠澆在宇文晞身上!冰冷的水珠瞬間炸開,浸透了他單薄的舊衣,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根鋼針,狠狠扎進他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直透骨髓!身體被凍得劇烈一顫,仿佛連心臟都在瞬間被凍結、攥緊!
“呃啊——!”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終于不受控制地從宇文晞喉嚨里擠了出來。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彈了一下,隨即又因極致的寒冷和虛弱而蜷縮得更緊,牙齒控制不住地咯咯作響。
然而,就在這冰冷刺骨、幾乎將他意識都凍僵的痛苦之中,一股極其微弱、極其詭異的灼熱感,卻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點火星,猛地在他緊攥著白玉墜的掌心炸開!那灼熱感是如此微弱,卻如此霸道,穿透了刺骨的冰冷,瞬間沿著手臂的經絡向上蔓延!
宇文晞混沌、絕望的腦海,仿佛被這道灼熱狠狠刺穿!他“看見”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意念!一幅無比清晰、卻又帶著詭異猩紅底色的畫面,如同烙印般直接投射在他的意識深處:面前,是月桂那張因獰笑而扭曲放大的、布滿橫肉的臉,每一絲得意的紋路都清晰可見,甚至能“看”到他鼻孔里呼出的帶著腥膻味的熱氣!那猩紅的視野,如同浸泡在粘稠的血漿里,充滿了令人作嘔的暴戾和不祥!
幾乎是同時,一個冰冷、漠然、帶著無盡誘惑的聲音,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直接在他靈魂深處響起,蓋過了月桂囂張的笑聲和宇文昭刻薄的嘲諷:
“恨嗎?怨嗎?想撕碎他們嗎?想奪回屬于你的一切嗎?”
“以目為祭,予爾權柄!握緊它!讓這螻蟻,為你獻上第一份血食!”
聲音響起的剎那,一股比剛才那盆冰水更恐怖千萬倍的劇痛,如同無數柄燒紅的烙鐵,狠狠捅進了宇文晞的雙眼!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仿佛眼球被生生剜出、又被投入巖漿中反復灼燒的極致痛苦!他眼前真實的黑暗瞬間被一片熔金般的熾白和猩紅交織的劇痛光芒所取代!
“啊——!!!”宇文晞再也無法忍受,發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他猛地松開一直緊握的白玉墜,雙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在地上瘋狂地扭曲、翻滾!鮮血,混著滾燙的淚水,從他指縫間汩汩涌出!
“瘋了!這小雜種瘋了!”月桂被這突如其來的慘狀和凄厲嚎叫嚇得倒退一步,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驚疑不定的恐慌。他下意識地看向宇文昭。
宇文昭也皺緊了眉頭,看著地上痛苦翻滾、指縫滲血的弟弟,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愕,隨即又被更深的厭惡取代:“裝神弄鬼!廢物就是廢物!月桂,把他拖出去!別臟了地方!”
然而,就在宇文昭話音落下的瞬間,地上翻滾哀嚎的宇文晞,動作突然停滯了。
那雙捂著眼睛、沾滿血淚的手,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放了下來。
宇文晞慢慢抬起頭。
月桂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宇文晞的臉——或者說,撞上了那雙“眼睛”所在的位置。
那里,沒有眼珠。只有兩個深邃、空洞、如同通往無間地獄入口般的血窟窿!暗紅的血痕蜿蜒流下,在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畫出兩道猙獰的軌跡。但真正讓月桂渾身血液瞬間凍結、如墜冰窟的,是那兩個血窟窿中彌漫出來的東西!
那不是光,不是視線,而是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冰冷刺骨的意念!如同實質的、帶著血腥味的冰錐,狠狠扎進了月桂的意識深處!一股無法抗拒、無法理解的力量,如同無形的巨手,瞬間攫取了他身體的控制權!
月桂臉上的驚恐瞬間扭曲到了極致,嘴巴大張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身體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的僵硬木偶,猛地轉了個身!在宇文昭驚愕的注視下,月桂雙目圓睜,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渙散,臉上卻扯出一個極其詭異、僵硬、如同被強行縫合上去的“笑容”,一步一步,朝著房間角落里那口廢棄的、幽深的水井走去!
她的動作僵硬而決絕,沒有絲毫猶豫。在宇文昭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月桂爬上了井沿,然后,如同斷線的木偶,頭朝下,直挺挺地栽了進去!
噗通!
沉悶的落水聲從幽深的井底傳來,帶著回音,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格外驚心。
宇文昭徹底愣住了,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他猛地看向依舊跪坐在地上的宇文晞。
宇文晞緩緩地、緩緩地咧開了嘴。鮮血還在從他空洞的眼眶里滲出,蜿蜒而下,流進他的嘴角。他嘗到了那腥甜的鐵銹味。他無聲地笑了。那笑容在布滿血污的小臉上綻開,混合著極致的痛苦和一種剛剛誕生的、冰冷而扭曲的狂喜,詭異得令人頭皮發麻!
他伸出同樣沾滿血污的小手,摸索著,極其珍惜地、小心翼翼地重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枚白玉墜。溫潤的玉質觸感傳來,仿佛帶著娘親最后的一絲氣息。他摸索著,將系著玉墜的紅繩掛在了自己纖細的脖頸上。冰冷的玉石緊貼著同樣冰冷的皮膚。
然后,他用那雙空洞的、流著血淚的“眼睛”,緩緩地“看”向門口那個高大、華貴、此刻卻顯得有些僵硬的身影——他的兄長宇文昭。
意念的視野里,宇文昭那身華貴的錦袍、腰間象征權力的盤龍玉佩,在猩紅的底色下,扭曲成了無比誘人又無比諷刺的圖案。
“哥哥…”宇文晞沾血的嘴唇輕輕開合,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嘲弄,“你有的,我也會有。”
他扶著冰冷的墻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小小的身體還在因為劇痛和虛弱而微微顫抖,但那脊背,卻挺得前所未有的直。他不再看地上那灘水漬,不再看床上冰冷的娘親,更不再看門口那個讓他恨入骨髓的兄長。
他朝著那扇緊閉的、通往外面冰冷世界的房門,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了過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黏膩的血水混合物上,留下一個個小小的、猩紅的腳印。
他伸出沾血的小手,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門外,是宇文府邸高聳、冰冷的圍墻。墻外,是哥哥宇文昭引以為傲、正在其中修行的步靈山的方向。
寒風卷著雪沫灌進來,吹動他染血的衣襟。他空洞的眼眶“望”著那堵高墻,嘴角那抹冰冷詭異的笑容,在寒風中凝固。
哥哥能做的,他能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