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那貼著耳廓吐出的兩個字,帶著地底最深處的陰寒,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也凝固了我的思維。
祭品。
我是……祭品?
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的冰水,從頭頂澆灌而下,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我甚至無法尖叫,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嗬嗬”的、瀕死般的抽氣聲。那冰冷的吐息還停留在耳邊,帶著腐朽泥土和金屬銹蝕的腥氣,證明剛才的一切絕非幻覺。
跑!
求生的本能像瀕臨炸裂的煙花,在極致的恐懼中轟然爆發。我根本顧不上思考方向,也忘了手里還攥著那個沉重的黃銅書擋,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里!離開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黑暗中,我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向旁邊彈開!后背重重撞在一個冰冷堅硬、棱角分明的東西上,劇痛襲來,是那尊猙獰的陶俑!但我感覺不到疼,只有無邊的恐懼在驅使我。我憑著下來時的模糊記憶和對階梯方向的絕望感知,手腳并用地向前撲去!
“砰!”膝蓋狠狠磕在冰冷的石階上,尖銳的疼痛讓我眼前發黑,但求生的意志壓倒了一切。我手腳并用,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向上攀爬。粗糙的石階磨破了膝蓋和手掌,火辣辣的疼,但比起身后那無聲無息、卻如影隨形的恐怖,這點疼痛簡直微不足道。
身后,那緩慢、冰冷的腳步聲……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它停了下來。
整個地下空間陷入一種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除了我粗重、混亂的喘息,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聲,甚至連空氣都仿佛停止了流動。只有那無處不在的陰寒,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穿透睡衣,刺入我的皮膚,鉆進骨髓深處。那種被死死鎖定的感覺,非但沒有因為我的逃離而減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沉重,仿佛有一雙沒有眼白的眼睛,在絕對的黑暗中,穿透石壁和距離,牢牢地釘在我的后背上。
它在看著我。它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我倉皇逃竄。
這認知比直接的追趕更讓我毛骨悚然。巨大的心理壓力幾乎要將我壓垮。我咬緊牙關,指甲在冰冷的石階上刮擦,留下血痕,用盡全身力氣向上爬。
階梯似乎變得無比漫長,每一級都像是通往地獄的折磨。終于,頭頂上方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灰白——那是書房方向透進來的、被虛掩的門縫過濾后的天光!希望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我爆發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向上沖去!
“呼啦——”
我的身體終于沖出了那個狹窄、令人窒息的入口,撞進了相對明亮的書房里。刺眼的光線讓我瞬間瞇起了眼,巨大的紅木書桌、整齊的書架、窗外花園的綠意……熟悉的景象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虛幻感撲面而來。我癱軟在地毯上,劇烈地喘息,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睡衣,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帶走最后一絲溫度。
安全了……嗎?
這個念頭剛升起,就被一股更深的寒意覆蓋。書房里那股舊書和皮革的味道依舊,但其中,似乎隱隱約約,混雜了一絲……鐵銹和腐土的腥氣?極其淡薄,若有若無,如同幻覺。但那冰冷注視的感覺,并未因為離開密室而消失!它像一層看不見的、粘稠的冰霜,頑固地附著在我的后背上,滲透進我的毛孔。
不!它還在!它跟著我出來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猛地回頭,看向那個漆黑的入口。書架已經復原,嚴絲合縫,仿佛那個通往地獄的通道從未存在過。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而“它”……那個東西……是否也正站在入口之后,隔著厚厚的橡木和書架,無聲地“看”著我?
就在這時,一陣沉穩而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從走廊傳來,停在了書房門口。
“小姐?”管家陳伯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緊張?他推開了門。
我如同驚弓之鳥,猛地從地毯上彈起來,踉蹌著后退,后背重重撞在書桌邊緣,碰掉了桌上一個沉重的黃銅地球儀裝飾。“哐當”一聲巨響,在地毯上砸出一個悶響。
陳伯站在門口,逆著走廊的光,身影顯得格外高大,甚至有些壓迫感。他穿著永遠一絲不茍的深灰色中山裝,銀灰色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臉上是慣常的、刻板到近乎冷漠的表情。但他的目光,銳利得像鷹隼,瞬間掃過書房——掃過癱倒在地毯上的我,掃過我狼狽的姿態、沾滿灰塵和點點血跡的睡衣、膝蓋和手掌上明顯的擦傷,最后,那目光極其短暫、卻極其精準地,在我身后那面巨大的書架上停留了一瞬。
他的眼神深處,有什么東西劇烈地波動了一下——是震驚?是了然?是……恐懼?但那波動快得如同錯覺,瞬間就被一種更深的、如同古井般的沉寂覆蓋了。
“小姐,您在這里做什么?”陳伯的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只是在詢問我早餐想吃什么。“您看起來……不太好。”他的視線落在我擦破的手掌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恐懼和剛剛經歷的恐怖讓我渾身都在發抖。我看著他,嘴唇哆嗦著,幾乎要脫口而出:陳伯!下面!下面有東西!我爸書房里有個密室!里面全是死人墓里的東西!還有……還有一個……它叫我祭品!
但話到嘴邊,卻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死死堵住。陳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瞬間的波動,他精準看向書架的目光……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他每周親自打掃這個書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個密室入口的存在?
他的警告……那句“別查下去”……難道指的就是這個?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我的喉嚨。如果陳伯是知情者,甚至可能是參與者,那我現在向他求救,豈不是自投羅網?那個黑暗中冰冷的聲音……是人?還是……那東西已經出來了,此刻就藏在書房某個角落,或者……就在陳伯身后?
“我……我……”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神驚恐地四處亂飄,仿佛隨時會有東西從陰影里撲出來。“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對,摔倒了……撞到了書架……”我語無倫次,編造著拙劣的謊言,目光卻不受控制地瞟向那個書架的位置。
陳伯靜靜地聽著,沒有任何表情。他沒有戳穿我漏洞百出的解釋,也沒有追問。他只是用一種審視的、帶著沉重壓力的目光看著我,那目光像實質的冰錐,刺得我無處遁形。
“小姐,”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嘆息,“有些地方,有些東西,不該碰的,就永遠不要碰。好奇,會帶來災禍。尤其是……在這個家里。”他特意加重了“這個家里”幾個字,每一個音節都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他的話語像是一盆冷水,澆滅了我最后一絲求助的幻想。不是勸告,是警告。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警告。
“我……”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后背那股被注視的陰寒感,在陳伯出現后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因為他的話語和態度變得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我感覺自己像被困在蛛網中央的飛蛾,無形的絲線正在收緊。
“老爺和夫人……”陳伯的目光轉向窗外,似乎在眺望什么,“他們剛下飛機,正在回家的路上。大概……傍晚就能到。”
父母要回來了!
這個消息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我混亂的心緒中激起一圈圈復雜的漣漪。恐懼?期待?憤怒?還是……一絲渺茫的、連我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尋求庇護的渴望?他們知道這個密室嗎?他們知道里面有什么嗎?他們知道……他們的女兒剛剛在自家的地下室里,被一個冰冷的東西稱為“祭品”嗎?
陳伯沒有再說什么。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似乎包含了警告、無奈,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憫?然后,他微微欠身,動作標準得如同教科書:“小姐受了驚嚇,還是先回房休息吧。我會讓人送些藥水和干凈的衣物過去。”他的語氣恢復了慣常的、無懈可擊的管家式平靜,仿佛剛才那沉重的警告從未發生過。
他沒有再提書房,沒有提我的狼狽,沒有提那個書架。他轉身,步伐沉穩地離開了,輕輕帶上了書房的門。
沉重的關門聲在寂靜的書房里回蕩。
我獨自一人站在原地,渾身冰冷,如同置身冰窖。窗外陽光明媚,鳥語花香,但這書房里,卻殘留著地下密室的陰寒和陳伯話語帶來的沉重壓力。后背那股被無形之物注視的感覺,非但沒有因為陳伯的離開而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它像一條毒蛇,纏繞在我的脊椎上,緩緩游動,吐著冰冷的信子。
我幾乎是逃也似地沖出了書房,沖回自己的臥室,反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巨大的恐懼和混亂幾乎要將我撕裂。父母的歸來,是新的變數,還是更深的陷阱的開始?陳伯那諱莫如深的態度,到底意味著什么?
最要命的是,后背……那股陰冷的注視感,揮之不去。
我顫抖著,掙扎著站起來,踉蹌地走到穿衣鏡前。
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如紙,頭發凌亂,睡衣沾滿灰塵和血漬,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驚恐。我深吸一口氣,艱難地轉過身,背對著鏡子,然后,一點一點地、僵硬地扭過頭,看向鏡子反射出的自己的后背——
單薄的絲質睡衣因為汗水和灰塵緊貼著皮膚。在右側肩胛骨下方的位置,睡衣的布料上,赫然印著一小塊不規則的、濕濡的痕跡。顏色是……暗沉的、近乎墨綠的顏色。
那是什么?是爬樓梯時蹭到的苔蘚?還是……摔倒時沾上的污漬?
我顫抖著手,抓住睡衣的后領,咬著牙,用力將它往下扯開一點。
冰冷的空氣接觸到裸露的皮膚,激起一陣戰栗。借著鏡子模糊的反光,我看清了。
在肩胛骨下方,白皙的皮膚上,清晰地印著一個印記。
一個巴掌大小、邊緣模糊、仿佛被某種冰冷粘稠的液體拓印上去的……圖案。
一只盤繞成環形的、眼睛處透著一點詭異暗紅色的……玉蛇!
正是林氏家族的族徽!
和我在地下密室看到的那塊陪葬玉璧上,刻著的徽記,一模一樣!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從那個冰冷的印記處瞬間炸開,沿著脊椎瘋狂上竄,直沖頭頂!仿佛那不是印在皮膚上,而是用烙鐵直接燙進了我的靈魂深處!
它不是污漬。它是……標記。
是那個黑暗中的東西,留下的標記。
“祭品”的……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