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一把鈍刀，慢慢割開東海城的天空。血紅的云，鐵灰的煙，城市邊緣，只剩下一座肉聯(lián)廠吞吐著腥氣。

李北斗解下圍裙。

圍裙很臟，沾滿了血，沾滿了碎肉，沾滿了十一歲不該有的氣味。他把它丟進(jìn)木桶，血水便溢了出來，混著地上的泥，像一條細(xì)小而污濁的河流。

他不說話，也不皺眉。

殺得多了，血就不再是血，只是水的一種。

肉聯(lián)廠的工人們早已散去，沒人愿意多待一刻。只有他還站著，像一把插在地上的刀，孤零零的，銹跡斑斑卻又鋒利。

遠(yuǎn)處的廢棄樓房在暮色中沉默。

他走向那里，腳步很輕，像一只習(xí)慣了黑暗的貓。

風(fēng)吹過，空氣中飄來血腥，飄來鐵銹，也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火藥味。

——那是家的味道。

如果那棟破樓還能稱之為家的話。

他抬頭，樓頂?shù)拇皯粼缫哑扑?，像一只空洞的眼眶，冷冷注視著他?

他不怕被注視。

活人不會害怕死人的眼睛。

李北斗踏入屋內(nèi)。

門板早已腐朽，輕輕一推便發(fā)出刺耳的呻吟，像是垂死之人最后一聲嗚咽。

風(fēng)從破碎的窗戶灌進(jìn)來，卷著灰塵和若有若無的血腥。

——血腥味是從沙發(fā)上傳來的。

他抬腳邁過門檻，目光掃過墻壁，蜘蛛網(wǎng)在角落里結(jié)了一層又一層，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層死人的眼角膜。

空氣濕冷，混著一股陳舊霉味和燒焦的木屑?xì)狻?

房間中央，一張矮桌上擺著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盤，盤子里盛著幾塊干癟的饅頭，早已發(fā)黑，像腐爛的肉塊一樣皺縮著。

墻上有張照片，黑白的，邊緣泛黃。

照片里的女人眉眼溫柔，嘴角抿著，像是在忍著一絲淡淡的哀愁。他的指尖輕輕擦過相框上的灰塵，動作很慢，像是在觸摸一個尚未愈合的傷口。

香爐就在照片前，青瓷的小爐子，表面龜裂，像是干涸的河床。

——三支香插在里面。

香是新燒的，還未完全燃盡，煙灰裊裊，混著鐵銹和塵土的氣味，飄散在空氣里，像是亡魂的嘆息。

李北斗沒有理會沙發(fā)上的人。

他拿起竹筒里的香，三支，干燥而筆直。他擦燃火柴，火焰在昏暗的房間里跳了一下，很快熄滅。

香頭亮起一點紅光，煙霧緩慢蒸騰，像是一條細(xì)小的蛇，鉆入陰影里。

他對著照片的女人，輕輕將香插入爐中。

——三根香，三線煙。

后方的沙發(fā)咯吱響了一聲。

一個男人坐在那里。

中年，面如鐵鑄，眉目陰沉，像是一具被時間風(fēng)干的木偶。他的眼中沒有情緒，就像死人不會在意活人的世界。

李北斗沒有回頭。

他沉默地凝視著照片上的女人，指尖輕輕摁在香爐邊緣，銅爐冰冷，像是他這些年摸過的每一把刀。

香火搖曳，影子投在墻上，晃動如鬼魅。

男人開口，聲音沙啞，像是刀刃劃過砂紙：“見到父親于情于理都應(yīng)該叫一聲不是嗎？”

李北斗眼底沉靜。

他仍舊不說話，只是看著香火一點點燃燒，灰燼無聲墜落。

男人頓了頓，又開口：“或許我們應(yīng)該談一談。”

李北斗動了起來，轉(zhuǎn)過身，眼眸帶著非同尋常的冷漠，似是譏諷，似是不屑，就好像屠刀劃過養(yǎng)殖魂獸骨骼的凄厲。

“我可不覺得我和大名鼎鼎的萬妖王之間有什么好說的?！?

面前的中年人，便是星斗大森林之中，十大兇獸之一的萬妖王！

排名第五。

本體為妖眼魔樹。

星斗大森林的王者之一，最強大的植物系魂獸！

李北斗是萬妖王與東海城中一位名為李雪珍的女子，相愛之后所生下來的一位半妖，是魂獸與人類的結(jié)晶...

三年前李雪珍病重，萬妖王留下來的積蓄早就用光了。

由于某位在星斗大森林中即將蘇醒的魂獸共主，萬妖王時常離開，那一次更是足足兩年沒有歸家。

等到回來的時候，所見到的便只有李雪珍的遺像...

以及李北斗冷漠的眼神。

窗外的風(fēng)更大了。

破碎的玻璃在腐朽的窗框里顫抖，發(fā)出細(xì)微的呻吟，像是垂死的野獸仍在喘息。天花板上的蜘蛛網(wǎng)簌簌搖晃，影子在墻上爬行，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鬼手在無聲窺探。

李北斗的眼睛仍像兩潭死水。

——沒有恨，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厭惡。

只有冷漠。

比刀鋒更冷，比東海城最深的夜更冷。

萬妖王坐在沙發(fā)上，身體前傾，雙手交握。他的皮膚像枯樹皮一樣粗糙，指節(jié)如扭曲的樹根，稍稍一動，便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像是腐朽的木頭在摩擦。

他看著李北斗，眼神同樣沒有溫度。

——他們之間不需要溫度。

“你恨我?！?

萬妖王開口，聲音低沉，宛如地底深處的暗流。

李北斗嘴角微動，像是想笑，卻又凝固成一道冰冷的弧。他抬手，輕輕彈了彈香爐邊緣的灰，動作很慢，像是在計算某種殘忍的節(jié)奏。

“你太高估自己了?！彼馈?

萬妖王沉默。

風(fēng)從屋頂?shù)钠贫垂嗳耄瞪⒘讼銧t上的青煙，灰燼在空中打了個旋，飄落到地上，像是某種無聲的嘲笑。

房間的角落里堆著幾本舊書，泛黃的紙頁上落滿灰塵。那是李雪珍生前最喜歡的東西，她總說書里藏著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沒有魂獸，沒有貧窮，也沒有死亡。

——但她死了。

死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死在萬妖王不在的時候。

李北斗的目光掃過那些書，像掃過一堆無關(guān)緊要的廢紙。

“你說要談?！?

他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被風(fēng)聲掩蓋，“談什么？”

萬妖王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卡在那里，沉重而堅硬。

“你應(yīng)該跟我回星斗?！?

李北斗笑了，笑容極短，極冷，像是一把刀片的寒光一閃而逝。

“回星斗？”

他盯著萬妖王，“你當(dāng)年為什么不帶她回去？”

萬妖王的手指微微收緊，木質(zhì)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她只是個普通人?！?

“是啊，普通人?！?

李北斗點頭，眼神愈發(fā)譏諷，“普通到死前連最愛的人都無法再見一面，普通到死前只能夠在床上等待死亡降臨...”

萬妖王的眼神終于波動了一下。

樹皮般的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一絲類似“痛苦”的東西——但很快又平復(fù)下去。

“我可以補償你?！?

“補償？”

李北斗像是聽到了世上最荒謬的笑話。他抬手，指了指墻上的遺像，“你要怎么補償她？”

萬妖王沉默。

——死亡無法補償。

李北斗不再看他，而是轉(zhuǎn)身走向矮桌，拿起桌上的干癟饅頭。

饅頭的表皮已經(jīng)龜裂，在他掌心里碎成灰色的雪。碎屑從指縫間漏下，落在桌面上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像是蟲子啃噬腐木的聲音。

窗外的風(fēng)忽然靜止了。

整棟破樓陷入一種詭異的沉寂。

連墻角的蜘蛛都停止織網(wǎng)，吊在半空的絲線上微微搖晃。

香爐里的前三支香已經(jīng)熄滅，后三支香仍在燃燒，煙氣筆直上升，如同三道通往冥界的細(xì)窄階梯。

萬妖王的手指松開了。

“你母親...”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輕得像枯葉擦過墓碑，“臨終前說了什么？”

李北斗的指尖在桌面上劃出一道痕跡?；覊m在指腹下堆積，如同他心底永遠(yuǎn)洗不盡的污垢。

“她說...”

他頓了頓，并沒有詢問為什么萬妖王至今才會詢問這件事情，淡然的看向他，“下輩子不想再遇見你?！?

這句話在房間里炸開，像一把鈍刀劈開朽木。萬妖王的身體晃了晃，他的皮膚開始浮現(xiàn)出樹紋，青灰色的脈絡(luò)在臉上蔓延——那是妖眼魔樹痛苦時的反應(yīng)。

樽前誓遠(yuǎn)，枕畔恩殘，血濃易淡，繭冷難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