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被“保留”了,卻更像一個精美的牢籠。周圍是寂靜的瓦礫場,只有推土機和工人們偶爾經過的噪音打破沉悶的空氣。陳胖子的小店也沾了光,被納入保護區,但這家伙最近總是神神秘秘,關著門在里面搗鼓一堆電子元件,屏幕上滾動著只有他能看懂的代碼,空氣中彌漫著焊錫和機油的混合氣味。
林默的主要“辦公點”被設在項目部的邊緣——一個臨時搭建、配置著簡單電腦和打印機的工棚里。他的臨時搭檔,或者說監視者,沈南舟的助理鄭濤,像個設定好程序的影子,沉默寡言地跟隨著他。這人話極少,表情刻板如同巖石,但步伐無聲,目光像鷹隼般銳利,似乎隨時記錄著林默的一舉一動。
林默手腕上的創界腕表通訊器沉甸甸的。他曾嘗試在陳胖子改裝過的屏蔽袋里使用它,但只要一脫離那個特制的、吸收電磁波的袋子,腕表就立刻向鄭濤的終端發送了一個溫和但不容忽視的“信號丟失警告”。
明面上的任務開始了。
林默需要收集舊城區地下歷史信息。他走訪街道口曬太陽的老人,詢問早已搬走的老住戶(通過項目部找到的聯系方式),查閱區檔案館送來的部分模糊不清的老圖紙和模糊泛黃的舊報紙。
收獲有限,卻很耐人尋味。
一個牙齒都掉光了的老裁縫,絮絮叨叨講著他爺爺的爺爺留下的傳說:舊城區底下有迷宮一樣的大洞窟,是早年鬧長毛賊(太平天國?)時修的藏兵洞,后來據說被外國人封了。一個住在棚戶區快拆遷、眼神渾濁的老太太,神秘兮兮地說以前晚上能聽見地下有水拍打石頭的聲音,像“河神嘆氣”,還有人說見過穿舊式長衫的人影在空巷子里一閃就“鉆地沒了”。
檔案館的圖紙和報道則更混亂。早期城市測繪的草圖極為簡陋,一條粗線就代表下水道或防空通道。某份1930年代的報紙邊角有篇豆腐塊,提到工務局維修下水道時,在地下幾米深處挖到過雕花青磚和刻有“洋碼子”符號的石條,懷疑是某個洋教堂或更早期的外國商館地基的一部分,當時覺得是“古物”,原地填埋作了標記后就再無下文。
這些信息,零碎、夸張,充滿了市井流言的色彩和歷史的灰塵。但無一例外,都指向一個關鍵點:舊城區地下,確實存在著遠非普通下水道和防空設施那么簡單的人造結構!很可能,還是一個規模可觀、甚至有特殊用途(軍用?宗教?)的古跡!
林默將這些信息整理成報告,特意加入了許多模棱兩可甚至荒誕不經的傳聞,提交給鄭濤。他知道鄭濤會把這些報告原封不動地送到沈南舟桌上。至于沈南舟能從中解讀出什么,就是他的本事了。
真正實質性的工作——管網測繪項目——緊鑼密鼓地推進著。深藍資本的技術團隊來了。領隊的是一個叫王工的四十多歲男人,戴著眼鏡,一看就是搞技術的,話不多,帶著兩三個沉默的操作員,設備是最新型的全地形探測車和多頻段地質雷達車。
鄭濤作為項目協調員和“安全助理”,全程陪同林默參與協調。第一次現場碰頭會就在書店門口的空地上進行。
“各位專家,沈總對這次舊城區地下管網普查非常重視。”鄭濤代表沈南舟發言,語氣官方,“這是改造計劃的基礎。林顧問熟悉這片地形,負責與各位對接路線規劃和具體勘探點位的確定。所有地下設施的開啟進入,必須由林顧問和我本人,或者得到我們兩人同時授權才能操作。”他強調著“進入”權限,目光掃過王工。
王工扶了扶眼鏡,點點頭表示明白,目光卻更多地在地質雷達屏幕上的實時掃描圖像上移動,似乎在思考著設備參數設置的問題。他是個標準的理工男,對權力游戲和話中機鋒似乎不太敏感。
林默拿出了自己事先準備好的舊圖紙和初步整理的街道結構信息,結合項目部的規劃圖,開始和深藍團隊討論測繪路線。
“從這里開始,”林默指著地圖上書店后巷的位置,“這條老巷子下方是主污水管交匯點之一,圖紙顯示結構復雜,可能存在多條廢棄管道或塌陷風險。建議優先排查…”
“可以。”王工點頭,在電子地圖上做標記,“設備需要平緩入口,這個后巷坡度合適。”
“還有,這幾處重點區域。”林默又點出幾個地方,位置都是他基于歷史傳聞和自身對地下空間直覺猜測出的、靠近書店周邊、最可能藏有秘密的節點,“居民提到過異響,圖紙上也標注了結構不明區域。”
鄭濤全程沉默地聽著,沒有發表意見,但他銳利的目光一直在林默指出的幾個重點位置之間徘徊,仿佛在估算著什么。林默相信,這些重點位置,很快就會出現在沈南舟的辦公桌上。
行動第二天。
書店后巷入口。
深藍資本的探測車已經展開,履帶卷動,緩緩駛入通往地下管網的幽深入口。入口的鐵蓋被液壓設備打開,露出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圓形井口,一股潮濕、帶著鐵銹和污物發酵氣息的涼風撲面而來。
王工指揮著設備進入,屏幕上的雷達波反饋著模糊而混亂的地下結構圖像。林默帶著項目部配發的防毒面具和安全帽,強光手電的光柱刺破井口下方的黑暗。鄭濤如影隨形地站在他身側,同樣裝備齊全,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林默需要親自下去。一方面是為了確認環境,另一方面也是“配合”深藍團隊在關鍵點放置信標和傳感器。
鐵梯延伸進黑暗深處。林默沿著梯子一步一步往下爬,手電的光在生滿滑膩苔蘚的冰冷墻壁上晃動。空氣越來越潮濕陰冷,帶著一種壓抑的寂靜,只有上方隱約傳來的設備運轉聲。
腳下踩到了堅實的、冰冷潮濕的水泥地面。這里是主管道的一個分叉檢查井。空間還算大,頂部有一排黯淡的應急燈,但大部分區域仍被深邃的黑暗籠罩。巨大的管道從左右兩側延伸出去,消失在黑暗中,如同巨大的鋼鐵腸道,發出沉悶的流水聲。
探照燈的光柱中,漂浮著肉眼可見的塵埃。王工通過繩梯慢慢將一個小型測繪機器人從上面吊了下來。林默和鄭濤負責在機器人附近放置環境傳感器。
就在林默彎下腰,將一個小型探頭固定在墻壁預裝的卡扣上時——嗡!
手腕上的“靜默環”猛地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高頻震顫!這感覺如此微弱,但在寂靜的環境下,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劃過皮膚!
與此同時,他身旁的鄭濤突然低喝一聲:“別動!”
林默動作一僵。
鄭濤沒有看林默,而是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前方巨大排水管道深處一片被探照燈光掃過邊緣的黑暗區域!他的手已經不動聲色地按在了腰間鼓囊的凸起物上(很可能是配槍)!
林默的心跳驟然加速!他順著鄭濤戒備的目光方向看去。手電光柱掃過那片區域,除了濕潤的鋼鐵管道壁和滑落的污漬水痕,似乎空無一物。
幻覺?還是……鄭濤看到了他沒看到的東西?
幾秒鐘的凝滯。只有水流在管道里奔涌的沉悶回響。
鄭濤似乎沒有發現什么異常,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下來,但眼神中的警惕絲毫未減。他壓低聲音對林默道:“這個地方氣味不對…有奇怪的…銹味混雜著藥水味,很淡。”他的嗅覺似乎異常靈敏。
林默屏息感受,空氣中確實彌漫著鐵銹、霉腐和污水的味道,還有一絲…非常微弱、若有若無的…消毒水氣味?或者是某種特殊的金屬油脂味?在污水管道里,這非常奇怪!他強壓下心中因“靜默環”震顫而產生的強烈不安。
“可能是以前的維護遺留物,”林默穩住聲音猜測道,“或者通風不好,淤積氣體成分變化?”
鄭濤沒有回應,顯然不太滿意這個答案,但也找不到明顯的問題。他示意林默繼續工作,自己則像獵犬一樣警戒著四周,注意力更多集中在了林默剛才指向的那些“重點區域”管道的延伸方向。
這個小插曲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雖未掀起巨浪,卻讓林默心底警鈴大作!鄭濤的敏銳超出了他的預計!蝕光會果然在滲透這個地方!剛才的黑暗里,肯定藏著東西!那詭異的銹味混雜藥水的氣息…與折扇回溯片段中彌漫的“蝕化”污染氣息何其相似!
“靜默環”的警報是真實的!某種強烈的、隱藏的源質波動或者監控設備剛剛在探查他?
第一次正式探查地下,就已經遭遇了黑暗中的窺視者!林默感到后背一陣發涼,仿佛黑暗中始終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在他背后無聲地潛伏著。
回到地面,林默借口需要休息喘口氣,回到書店。陳胖子正焦頭爛額地對著一堆代碼和監控窗口。
“胖子,有情況!”林默快速關上門,壓低聲音,“地下!鄭濤發現了問題!還有靜默環警告了!”
“我靠!我就知道!”胖子一拍桌子,屏幕上立刻跳出幾個分屏,赫然是舊城區幾個關鍵區域的“公共網絡”攝像頭畫面(被他巧妙劫持),其中一個模糊的鏡頭剛好對著他們下來的那個后巷井口!
“你看這里!”胖子將一段井口周圍十分鐘前的畫面圈出來,加速播放,“就在你們下去不久后不到三分鐘!”
畫面中,一個穿著灰色連體工裝、戴著壓低鴨舌帽和口罩、推著普通工具車的“工人”路過井口。他動作極其自然,蹲下來似乎在檢查工具車的輪胎。但就在他起身推車離開的瞬間,工具車車斗里一個極其隱蔽的夾層縫隙中,一道微不可察的暗紅色光點快速閃爍了幾下,然后徹底熄滅!
“紅外激光掃瞄?微功率源質共振偵測器?”胖子臉色凝重,“動作太干凈了!絕對不是普通工人!就在鄭濤發出警告前后!”
“蝕光會的眼線!”林默心頭一沉。
“還有!”胖子飛快地敲擊鍵盤,調出一張地質雷達掃描圖的局部放大區域——正是鄭濤戒備注視的那片主排水管道的深處區域!“王工設備傳回的原始數據包里這個區域,在你下去之前幾分鐘,有一段微弱高頻雜波干擾!雖然很短暫,但我用算法濾了一下背景噪音…你看波形!”
屏幕上,一段異常規整的波形被放大了無數倍!那形狀…赫然呈現出一種林默極其眼熟的、仿佛扭曲藤蔓組成的怪異文字特征!雖然只有短短幾納秒,被強大的地下水聲背景淹沒,但絕無自然形成可能!
“蝕光會的符號編碼!他們用儀器在掃描你們的隊伍!或者說,重點在掃描你!”胖子斷言。
林默背脊的寒意幾乎凍結了血液。他剛剛踏足地下第一步,就已經暴露在蝕光會的精準監控之下!鄭濤的警覺挽救了他們,但蝕光會的滲透力量遠超想象!
“胖子,幫我查查那個廢棄教堂的具體位置…就是傳說中被埋掉地基的那種地方!”林默突然想到那份舊報紙的報道,“地圖給我!”
胖子飛快地在電子地圖上標記出一個位置,距離林默的書店并不算太遠,恰好就在他之前為鄭濤指出的一個“重點區域”的附近!那個區域下方的大型管道,似乎正朝著教堂原址的方向延伸!
一個可能關聯更深層地下空間的關鍵節點!
就在這時,林默口袋里那個特制U盤(深藍加密通訊器)發出了一陣有規律的微弱震動——是蘇瑾的加密通訊請求!
林默立刻拿出筆記本(這是陳胖子改裝過的,具有內部隔離通訊區),接上U盤。
屏幕上,加密窗口跳出蘇瑾冷峻的面孔,背景似乎在她自己的辦公室。她的臉色依舊不太好,但眼神銳利依舊。
“林默,第一次實地探查的報告收到了。王工那邊的初步數據也傳回了部分。”她單刀直入,“情況比預想的麻煩。三個重點信息:第一,鄭濤這個人,你務必小心。他絕不是普通助理。他以前的身份是‘零號研究所’外勤行動隊的頂尖特勤,代號‘梟’。后來叛出零號,被深藍秘密收容招募。沈南舟把他放在你身邊,用意很深。”
林默倒吸一口涼氣!零號研究所的前頂級特勤?!難怪如此敏銳!
“第二,蝕光會的監控手段已經滲透到了管道附近。你和胖子的發現證實了這點。下一步,你必須想辦法在不暴露的前提下,盡可能獲取那段異常波形所在位置的結構探地數據!”蘇瑾語氣冷冽,“我們初步懷疑那附近有通向更深空間的結構薄弱點或者隱藏入口!”
“第三,”蘇瑾的聲音微微頓了一下,屏幕上彈出一張極其模糊的、似乎是放大過的舊資料照片,“關于你報告里提到的那個廢棄教堂…我們在深藍封存的早期卷宗里,找到一個與之可能相關的內部標記編碼…”她放大了圖片一角,那里有一個殘缺的、幾乎無法辨認的紋章一角,但林默和旁邊的陳胖子瞳孔同時一縮!
照片上那模糊的紋章角落,赫然是一個纏繞著鑰匙的銜尾蛇圖案!
和秦老印章底部的標記一模一樣!
守秘人!那座埋在地下的廢棄教堂,極有可能是“守秘人”早期在海淵市的一個秘密據點!
蘇瑾的目光透過屏幕,沉靜而帶著壓迫感:“林默,那個標記對我們,對沈南舟和蝕光會,都可能意義非凡。想辦法接近它,摸清它的底細!這或許是突破的關鍵節點!”
通訊結束。
林默看著屏幕上那模糊的銜尾蛇鑰匙紋章,又想起秦老那溫潤的目光以及那句“不要信深藍”的警告。書店里短暫的寂靜被窗外推土機的轟鳴打破。
舊城區下的暗潮,遠比他想象的更渾濁洶涌。他已經卷入了三方甚至更多方勢力的博弈旋渦中心。
探查才剛剛開始,刀鋒懸于頭頂,而通往黑暗核心的鑰匙,似乎指向了一個在傳說中守護著無盡秘密的組織。
他抬頭看向窗外那一片即將被徹底改變的舊城區廢墟,眼中燃燒著火焰與冰冷的決絕。
地下,才是這片被遺忘之地的真正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