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骨骼發出細微的摩擦聲。沒有立即活動身體，他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墻洞。荒地的輪廓在黎明的微光中漸漸清晰，破敗的棚屋、叢生的枯草，以及遠處那棟——灰色小樓。它沉默地矗立在學院深處，窗戶依舊黑洞洞的，如同深淵未醒的瞳孔。昨夜那奇異的魂力波動，以及隨之而來的、冰冷黏膩的窺伺感，絕非錯覺。

玉小剛……這個名字在舌尖無聲滾動，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腥澀。唐三走到門邊，輕輕推開虛掩的破木板。清晨的空氣凜冽而渾濁，混雜著荒草腐敗和泥土的氣息。荒地里已有零星的身影在活動，依舊是沉默的，麻木的，像一群在灰暗中蠕動的影子。他們各自打水、生火，無人交談，死寂得如同墳場。

唐三走到角落一口廢棄的石槽邊，掬起冰冷的積水，用力拍在臉上。刺骨的寒意瞬間驅散了最后一點殘存的困倦，也讓思維更加冰冷銳利。水珠順著他瘦削的下頜滴落，砸在布滿苔蘚的石面上，悄無聲息。他需要食物，需要補充這具身體匱乏的體力，但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時間。距離日落，還有整整一個漫長的白晝。

他回到破屋，將門虛掩，重新盤坐在那張散發著霉味的矮鋪上。這一次，他沒有立刻運轉玄天功。他閉上眼，開始回憶。回憶昨日玉小剛的每一個細微表情，每一句話的語調，每一個眼神的落點。那雙仿佛能洞穿虛妄的眼睛，那篤定的“左手也能握錘”，那“神之眼”解析出的冰冷字符……每一個細節都被他反復咀嚼、拆解、組合。

是敵？是友？目的何在？

前世唐門生涯積累的龐大知識庫在腦海中翻騰。奪舍？不像，那身體的氣息與靈魂波動渾然一體，并無排異。預言？窺秘？又或是……某種他前世未曾接觸過的、此方世界獨有的詭異能力？對方知曉玄天功，知曉紫極魔瞳，甚至可能觸及了他靈魂本源最深處的秘密，這絕非偶然。是陷阱，還是……一個他無法理解的變數？

無數種可能性在冰冷的思維中碰撞、湮滅，又生出新的枝椏。唐三強迫自己將最壞的情況一一列出，推演應對。若對方驟然發難，以他此刻孱弱的力量，玄玉手、鬼影迷蹤步、控鶴擒龍……哪一樣能爭取到一線生機？毒？暗器？可這具身體，這簡陋的環境，連制作一枚最粗糙的透骨釘都成了奢望。他擁有的，唯有兩世積累的智慧、經驗和這具六歲孩童軀殼里，那顆被逼到懸崖邊緣的、絕不屈服的心。

時間在冰冷的推演中一點點流逝。屋外的荒地漸漸有了些人聲，是工讀生們開始白日的勞作，聲音低沉而疲憊，如同枯葉摩擦。日光透過墻洞移動，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投下一條狹長而蒼白的光帶，空氣中懸浮的塵埃在光束里狂亂地舞動。

唐三始終維持著那個姿勢，如同一塊沉入寒潭深處的石頭。饑餓感開始灼燒胃壁，疲憊感拉扯著神經，但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如何應對那個即將到來的、決定命運的日落。

當正午的陽光幾乎垂直射入墻洞，將屋內微小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時，唐三終于再次睜開了眼睛。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所有風暴的痕跡都已沉淀，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靜與一種近乎非人的專注。他緩緩起身，走到門邊。

荒地上，幾個工讀生正聚在唯一一口能用的破鍋旁，沉默地分食著一點稀薄的、看不出內容的糊狀食物。食物的氣味寡淡而令人毫無食欲。唐三只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他沒有走向那口鍋，而是走向荒地邊緣那片更顯荒蕪的雜草叢。

他的腳步很輕，身影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得更加瘦小單薄。他蹲下身，指尖在枯草和碎石間快速翻動、辨識。幾株葉片灰綠、邊緣帶細齒的野草被小心拔起，抖落根部的泥土；幾顆不起眼的、深褐色的小漿果被摘下；甚至還有幾塊形態特殊的、帶著特殊氣味的樹根碎片被從土里摳出。他的動作精準而高效，帶著一種與年齡和處境極不相符的、近乎本能的熟練。

這些不起眼的、在旁人看來只是垃圾的野草、漿果、樹根，在唐三眼中，卻蘊含著極其微妙的藥性組合。它們或能短暫壓制饑餓帶來的眩暈，或能強提一絲精神對抗徹夜未眠的疲憊，甚至……其中幾味若以特殊手法激發，能在瞬間讓神經高度亢奮，代價是事后更深的虛弱。這是他在資源極度匱乏的唐門外門時，無數次在絕境邊緣掙扎求生學到的技能。

他回到破屋角落，將這些“收獲”放在一塊相對干凈的破布上，用一塊邊緣鋒利的碎石開始小心地研磨、搗爛、擠出汁液……沒有器皿，沒有火源，一切只能靠最原始的手法。汁液苦澀刺鼻，混合著泥土和草腥味，但他眉頭都未曾皺一下，只是專注地調和著比例。

最終，他得到了一小團顏色渾濁、氣味更加難聞的墨綠色糊狀物。他沒有絲毫猶豫，將其分成兩份，一份直接送入口中，用力咽下。難以言喻的苦澀和一股辛辣的灼熱感瞬間從喉嚨燒到胃里，讓他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立刻閉目，運轉玄天功，引導著這股不算溫和的藥力在體內化開，壓制饑餓的灼燒感，驅散部分寒意。

另一份糊狀物，則被他小心地涂抹在幾塊撿來的、邊緣相對鋒利的碎陶片和石片上。藥液滲透進粗糙的孔隙，在昏暗的光線下，隱隱泛著一層幽暗的、不祥的色澤。做完這一切，他將這些涂抹了藥液的碎片，用破布條仔細包裹好，貼身藏在最不易被察覺的衣襟內側。

做完這一切，他再次走到墻洞前。日頭已經西斜，給荒地和遠處的小樓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虛假的溫暖輪廓。那棟灰色小樓的窗戶，在夕陽的映照下，依舊黑洞洞的，深不見底。

唐三的目光沉靜地落在那片陰影上。他能感覺到，胃里那團藥糊帶來的短暫“活力”正在緩慢消退，隨之而來的是更深沉的疲憊和一種臟腑被灼燒后的隱痛。但精神，卻在藥力和意志的雙重作用下，被強行拔高到一個異常清晰、冰冷的層面。

距離日落，只剩下一個時辰。

他緩緩坐回矮鋪，不再盤膝，而是微微蜷縮起身體，將頭靠在冰冷的土墻上。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片刻。不是為了恢復體力——那點藥力支撐不了多久——而是為了讓高度運轉了一整天的精神核心，得到一絲喘息。他閉上眼睛，調整著呼吸，如同即將踏入生死擂臺的武者，在最后的寂靜中，收斂所有的鋒芒，只為在那一刻，爆發出最精準、最致命的一擊。

荒地的風，開始帶上傍晚的涼意，穿過破敗棚屋的縫隙，發出嗚咽般的輕響。遠處主教學區隱約傳來下課的鐘聲，悠長而空洞。工讀生們結束了一天的勞作，拖著更加疲憊的身軀返回各自的破屋，短暫的喧囂很快又被死寂吞沒。

唐三閉著眼，聽著風聲，聽著遠處模糊的人聲，聽著自己胸腔里那顆心臟，在冰層覆蓋下，沉穩而有力地跳動。

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是在為那最后的時刻倒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