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末（凌晨5點左右），咸陽城還沉浸在深沉的夜色與刺骨的寒意中。陳衍便被凍醒了，或者說，他根本就沒能真正入睡。頭痛、饑餓、寒冷以及對未知的憂慮，像一群貪婪的鬣狗，輪番撕咬著他的神經。他蜷縮在薄薄的粗麻布下，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他強迫自己爬起來。摸黑穿上藤箱里那套稍厚實些的粗麻深衣和裈褲，腳踩進冰冷的、磨損嚴重的麻鞋里。他將那陰干后變得更為深沉的烏絲線，仔細地纏繞在手腕上，藏在寬大的袖子里。磁石墜和青銅鉤針則分開藏于腰帶內側的暗褶里（他臨時用線縫了個小口袋）。最后，他喝了幾大口冰冷的井水，用刺骨的寒意強行提振精神。

做完這一切，他如同一個即將奔赴刑場的囚徒，靜靜地站在門后，等待著卯時初刻（凌晨5點）的到來。

時間在冰冷的黑暗中緩慢爬行。終于，遙遠的地方傳來第一聲沉悶的報曉鼓響，如同投入死水的第一顆石子，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鼓點由疏漸密，由遠及近，喚醒沉睡的咸陽城，也宣告著新一天森嚴秩序的開啟。

卯時初刻到了。

陳衍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他推開房門，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讓他打了個趔趄。他扶住門框，穩住身形，然后踏入了院中冰冷的晨霧里。

他憑著趙拓記憶里模糊的方向感，以及昨晚聽到前院喧囂傳來的方位，低著頭，沿著狹窄僻靜的甬道，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院走去。他的步伐虛浮，身形佝僂，努力扮演著重傷初愈、虛弱不堪的趙拓。

越靠近前院，景象便與后院的死寂截然不同。天光尚未大亮，但各處已點起了燈籠火把，將廊廡照得影影綽綽。仆役、低級官吏的身影穿梭不息，個個神色緊張，步履匆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焦灼感。吆喝聲、催促聲、器物碰撞聲不絕于耳。

“快！陛下的車駕辰時就要入宮檢查！所有備用輪軸再清點一遍！”

“旗幟！玄鳥旗的綬帶有一處脫線了！立刻修補！”

“皮革！硝制好的牛皮呢？快搬到庫房門口備著！”

陳衍如同一個誤入巨人國的小丑，在忙碌的人流縫隙中艱難穿行。沒人注意他，或者說，沒人愿意把時間浪費在這個一看就毫無價值的病弱庶子身上。偶爾有管事模樣的瞥見他，也只是不耐煩地揮手驅趕：“滾一邊去！別擋道！”語氣中的鄙夷毫不掩飾。

他按照老仆的指示，摸索著來到前院西側。這里相對僻靜一些，但氣氛同樣緊張。一座規模不小的磚木結構庫房矗立在眼前，大門敞開，里面人影晃動，燈火通明。門口站著兩個身穿皂衣、腰挎短劍的護衛，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庫房門口的空地上，雜亂地堆放著各種木料、成捆的繩索、疊放的皮革、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金屬配件。

一個身材矮胖、穿著深色吏服、頭戴小冠的中年人，正叉著腰站在門口，對著幾個搬運東西的仆役大聲呵斥：“蠢材！輕拿輕放！這牛皮可是要用來做陛下車軾的！弄壞了，仔細你們的皮！”他面皮焦黃，留著兩撇稀疏的鼠須，小眼睛里閃爍著精明和市儈的光芒，眉宇間卻積壓著濃濃的焦慮和不耐煩。此人想必就是庫吏趙七。

陳衍低著頭，努力抑制著身體的顫抖（部分是寒冷，部分是緊張和虛弱），小步挪到趙七面前，用昨夜反復練習過的、帶著怯懦卑微的語調，低聲道：“趙…趙庫吏…小…小人趙拓…奉…奉主上之命…前來聽…聽候差遣…”他故意說得斷斷續續，氣若游絲。

趙七正罵得起勁，被人打斷，一臉不悅地轉過頭。看到形容枯槁、面色蒼白、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陳衍，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嫌惡和輕蔑。

“趙拓？”趙七上下打量著他，像看一件礙眼的垃圾，“你就是那個摔壞了腦子、剛能爬起來的？”他嗤笑一聲，不耐煩地揮揮手，如同驅趕蒼蠅，“得了得了！瞧你這副癆病鬼的樣子，能干什么重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滾到那邊角落去！”他指向庫房門口最陰暗、堆滿廢棄邊角料和灰塵的角落，“看見那些散掉的舊麻繩沒？給老子一根根捋順了，接好了！要是耽誤了待會兒匠師們取用材料，老子扒了你的皮！滾！”

命令粗暴而刻薄，充滿了對“廢物”的極致利用。陳衍心中毫無波瀾，甚至有一絲慶幸。被發配到角落，遠離核心區域，反而給了他觀察和尋找機會的空間。

他諾諾連聲，低著頭，順從地走向那個陰暗的角落。腳下是散落的木屑和塵土，空氣中彌漫著木材、皮革、桐油和灰塵混合的刺鼻氣味。他蹲下身，看著地上那堆糾纏如亂麻、沾滿污垢的舊麻繩，又抬眼，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迅速掃過整個庫房門口忙碌的景象：匠師們拿著工具和材料匆匆進出，護衛警惕的目光，趙七焦躁的呵斥，堆放的木料、繩索、皮革、金屬配件…還有，庫房深處隱約可見的、擺放著各種工具的架子！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離他不遠處、一根被隨意丟棄在廢料堆旁、長約三尺、一端明顯有些歪斜的硬木直尺（秦代稱為“矩”或“中”），以及旁邊一小塊被踩進泥土里、邊緣發黑的…松煙墨塊！

機會！陳衍的心跳，在虛弱的身軀里，第一次有力地、充滿希望地搏動起來。他手腕上纏繞的烏絲線，似乎也微微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