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之際,杜堅站在御器司庫房火場里面,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頸。
他勘察完御器司火場后,又奉崔御史之命四面查訪線索,詢問現(xiàn)場附近與庫房人員的口供,一直忙到了現(xiàn)在。
可接下來還有崔御史吩咐他的一樁事。
“沈天——”杜堅將最后一份口供收好,翻身上馬,快鞭催行,朝沈家疾馳而去。
到了沈府,門房卻告知沈天去了城外田莊。
杜堅皺了皺眉,只得調(diào)轉(zhuǎn)馬頭,繼續(xù)趕路。
當他踏著暮色趕至四十五里外的沈家田莊時,就看到一群農(nóng)婦正坐在樹蔭下歇息,她們見穿著六品官袍的杜堅策馬而來,紛紛起身行禮。
“你們家沈二少在哪?”杜堅勒馬問道。
“回大人!”一位大娘擦了擦汗,語聲恭敬;“沈二少在南面茶山上,正拘著我們家的男人一起下田干活。”
“下田干活?”杜堅驚訝地看了那茶山方向一眼。
那位少爺還會下田里干活?
“在茶田里撒生石灰,二少他親自帶著人下田撒。”大娘神色怪異:“還要砍樹,說是要將茶園里面的老茶樹全都鏟了,年份大的也要做什么‘臺刈’,離地半寸的枝條全剪掉。”
她隨后又忍不住撇撇嘴,語含抱怨道:“不是我說,這個沈二少是真的事兒多!咱種了一輩子茶,哪有這么折騰的?還特別的心狠,強逼著所有人跟他忙了一天,從早上忙到現(xiàn)在,左莊頭不過是挖溝渠沒有壘實,就被他抽了十鞭,那鞭子甩得狠喲,皮肉都翻出來了——”
杜堅也驚奇不已,這個泰天府的頭號混賬子在忙農(nóng)活?他想要把自家的產(chǎn)業(yè)全都敗光嗎?
他搖了搖頭剛要走,大娘又補了一句:“不過話說回來,他還是有點見識的,那苦楝子水確實管用,灑了之后蚜蟲少了大半。”
“苦楝子水治蚜蟲?”杜堅聞言一愣,這倒是頭回聽說。
杜堅帶著疑惑策馬上山,遠遠地看見沈天站在茶園高處,正指揮莊戶們忙碌。
杜堅敏銳地注意到茶樹下方的雜草已被清除干凈,那些莊戶正彎著腰往翻開的土隴間灑黑黢黢的種子。
沈家的管家沈蒼與沈修羅也在忙,兩人是主力,用鋤頭一挖就是一個深溝。
杜堅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竟是苜蓿種子,不由心生好奇:“沈公子,你在茶園里種苜蓿是何用意?”
沈天瞥了他一眼,懶得回答,只因今日他向這些莊戶解釋,都快把嘴巴皮子都說破了。
在茶園里種苜蓿好處可多著呢,可以固氮增肥,可增加土壤有機質(zhì)與透氣性,調(diào)節(jié)土壤酸堿度,還能抑制雜草蟲害,養(yǎng)殖牛羊這些牲畜。
后來沈天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必要解釋,直接吩咐下去抽就是,偷懶的話就用鞭子抽。
這些莊戶對他畏之如虎,就沒有不服氣的。
他斜眼望了望山下,心里忍不住嘆氣,這古代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實在粗疏,偌大的田莊,四千畝水田、六千畝茶山、七百畝桑林,年收入竟只有七萬多兩銀子,簡直暴殄天物!
沈天隨后滿含疑惑地反問杜堅:“杜總捕頭為何來此?”
“我奉崔御史之命前來查問你與御器司司庫趙德海的關(guān)系。”杜堅直入正題,面色凝重:“就在昨日凌晨,御器司庫房被人縱火,一庫物資全都被燒毀干凈,趙德海也死于火場,不過他手里攥著的賬冊卻完好無損,里面記著你提走價值九千兩的報廢物資。”
“趙德海?”沈天眉頭一皺,“他死了?”
他眼里閃過一絲意外,隨即暗罵那些權(quán)貴心狠手辣,他早料到趙德海背后的人會燒庫房,卻沒想他們連趙德海也滅了口。
幸好當時逼趙德海寫了加印契書,否則真是百口莫辯。
他冷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張蓋有御器司印鑒的文書,遞給杜堅:“我與他無親無故,不過按規(guī)矩提了一批報廢物資,有賬冊契書為證。”
杜堅接過一看,果然寫明沈天以五百兩購得報廢物資,印章齊全。
他沉吟片刻,又問:“那二少可知庫房大火是何人所為?”
沈天搖頭:“我這幾日忙著修行補課應(yīng)付考核,還得湊一筆議罪銀,簡直兩耳不聞窗外事,我能知道是誰?”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杜總捕要查案,就該找御器司庫房得利最大的人,找我做什么?”
杜堅也是這個想法,他趕來這里詢問沈天,只是應(yīng)付崔御史交代的差事而已。
他將手里的契書遞了回去:“多謝沈公子配合,若有線索,還望及時告知。”
沈天的眼神卻有些異樣,只因那契書下面還夾帶了一張薄如蟬翼的紙條。
沈天的觸覺敏銳,即便不取出細看,僅憑指尖觸碰字跡,也能清晰辨認出上面的文字。
杜堅在紙條上羅列了他這些天查到的一些線索。
墨清璃半月內(nèi)變賣七間鋪面,其掌柜曾秘密收購‘寒髓草'三斤有余——沈天知道此物,正是‘天童散’不可或缺的主藥。
還有,二房秦氏之弟在三月前于城外黑市購入七斤‘無形散',用途未知,讓人在意的是,秦氏之弟還與酒窖管事,在事發(fā)當晚畏罪潛逃的管事錢三過從甚密。
三房宋氏名下本就有三間藥房,配置這兩種毒物輕而易舉,且近日消耗了大量朱砂與三斤雄黃。
此外城外十里亭有人指認,案發(fā)當日下午,曾見疑似沈修羅與沈蒼二人的身影在田間小道策馬疾奔。
沈天知道這是杜堅給他的交代——這位總捕已不敢再查下去了,擔(dān)心再深挖下去,只會打草驚蛇,讓暗處的幾個兇手孤注一擲,先取了沈天性命。
這位甚至在末尾處詢問,沈天是否需要他代勞,向遠在京城的沈八達求助?
顯然在這位杜總捕頭看來,現(xiàn)在也只有這位沈公公能救下沈天的性命。
他指尖微微用力,紙條在他指腹下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一點點化為齏粉。
沈八達現(xiàn)在自身難保,估計騰不出手救他。
沈天也有足夠信心保住自己性命,他只是疑惑,這具身體的原主人究竟造了什么孽,竟能讓身邊親近之人個個都對他起了殺心?
他已經(jīng)把到‘沈天’的記憶整理的差不多了,可最近這兩個月的部分,卻怎么想都想不起來。
沈天送走杜堅后,一直忙到夜幕低垂,繁星如鉆點綴天幕的時候,才終于抬手止住了莊戶們揮鋤的動作。
此時周圍那群莊戶早已累得東倒西歪,幾個年輕力壯的尚能坐著捶腿,年長的直接癱在茶隴間,連手指都不想動彈。
“明日卯時,讓幾位莊頭帶著你們繼續(xù)!”沈天交代了這一句之后,甩了甩衣袖上沾著的苜蓿種子,帶著沈修羅沈蒼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
他身后瞬時響起一片壓低嗓門的哀嘆。
“好好的茶樹非要砍了重栽——”一個黑臉莊漢偷偷朝地上啐了一口:“我看這小魔王是存心要敗光家業(yè)。“
“對啊!往年這時候早該收工喝糙米粥了,偏要折騰什么‘臺刈’,剪得茶樹光禿禿的。”
“還要在地里面灑生石灰,明春怕不是要絕收?他自己折騰家業(yè),別連累了我們。”
一位老莊戶忙拽著他們衣角:“噓!人還沒走遠呢,這位小閻王是能惹的?沒看到左莊頭身上的鞭傷?“
沈天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行至半山腰的桑樹林時,他忽然駐足,看著這些桑樹。
七月的桑葉肥厚油亮,在暮色中泛著墨玉般的光澤。
他瞇起眼睛,想著前世的嫁接技術(shù)——這個世界植物的生命力額外旺盛,若是趁現(xiàn)在這個時節(jié),在桑樹上嫁接些良種桑葚,兩個月內(nèi)就能收果,桑葉產(chǎn)量也能小幅提升,來年收成更能翻上兩番。
沈天正盤算著,一陣窸窣聲引起他的注意,只見樹干上趴著幾只拇指大小的飛蟲,通體漆黑如墨,唯獨口器泛著詭異的金屬光澤。
這些蟲子正將細若發(fā)絲的口器刺入樹皮,隱約可見淡青色的樹汁順著口器被吸入蟲腹。
“桑蠹?”沈天皺眉,這種害蟲在這個世界很常見,還專挑桑樹嫩枝產(chǎn)卵。
但眼前這些蟲子顯然不同——它們的鞘翅上分布著暗綠色的紋路,在暮色中明滅閃爍,竟像是某種古老的符文。
沈天之前就看到了這些桑蠹,不過在陽光下未發(fā)現(xiàn)異常,直到此刻暮色深重,他才察覺到了這些桑蠹身上的紋路不對。
“古怪!”他湊近細看觀察了一番,指尖隨即凝聚一絲童子功真氣,化作細如牛毛的金線,輕輕粘住幾只桑蠹。
這些蟲豸觸須猛地一顫,在他掌心徒勞地掙扎,沈天取出了玉瓶將其裝入,瓶中頓時響起細碎的抓撓聲。
沈天很想研究這些桑蠹究竟怎么回事?可此時時間不夠了,他得盡快趕回城里的御器司,去尋謝學(xué)正修習(xí)《血魔十三煉》,這桑蠹只能等明日有時間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