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魅影”KTV帝王包厚重隔音門被撞開的瞬間,如同粘稠的浪潮般拍打在林默臉上。鐳射燈球還在頭頂無力地旋轉,將破碎的光斑投射在滿地狼藉的果殼、酒瓶和傾翻的爆米花桶上。巨大的環繞音響里,某個女聲凄厲的副歌戛然而止,只留下電流的嘶嘶底噪,如同垂死的喘息。
劉黑子,那位靠礦難發家、以粗鄙暴戾聞名的煤老板,龐大的身軀如同一座轟然倒塌的肉山,癱在巨大的U型真皮沙發中央。他肥碩的手依舊死死攥著那支鑲滿廉價水鉆的麥克風,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頸項上,深紫色的勒痕如同惡毒的蟒蛇纏繞,皮下出血點猙獰可怖。他的臉因窒息和極致的痛苦扭曲著,雙目圓睜暴突,死死瞪著天花板上旋轉的燈球,仿佛看到了地獄的投影。嘴角殘留著白沫和一絲暗紅的血漬。
最刺眼的是他面前巨大的液晶點唱屏幕。屏幕定格在一首歌的播放界面——歌名《血薇》,演唱者標注著一個早已被遺忘的名字:白薇。進度條停留在2分48秒,那正是女聲凄厲副歌撕裂空氣、又驟然中斷的瞬間!暗紅色的歌名字體如同凝固的血。
“林隊!” KTV值班經理面無人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門…門是劉老板自己從里面反鎖的!這種帝王包的門,里面有個物理插銷!外面刷卡也打不開!我們聽到里面音樂突然停了,還有…還有像掐脖子的嗬嗬聲…才撞的門!撞開就看到…就這樣了!”他指著門內側一個被撞彎的黃銅插銷。
密室!林默的目光掃過插銷,又投向房間。空間很大,除了沙發、茶幾、點唱臺,只有幾個巨大的裝飾花瓶和墻角的立式空調。藏不住人。
“監控?紅外?”林默的聲音在死寂的包房里顯得異常冷硬。
監控室。巨大的屏幕回放著帝王包門口及內部的畫面(內部監控為廣角,但清晰度有限)。
畫面一:22:15。喝得滿臉通紅的劉黑子搖搖晃晃地獨自走進帝王包,對門外的小弟吼了一句“都滾!老子要唱個痛快!”,然后“砰”地關上門。門內側,清晰地看到他伸手用力撥下了那個黃銅插銷。
畫面二:切換到包房內部廣角鏡頭。劉黑子一屁股陷進沙發,抓起麥克風,在點唱屏上戳戳點點。他顯然喝高了,動作笨拙。幾秒后,巨大的環繞音響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伴奏前奏,是《血薇》。劉黑子開始對著麥克風嘶吼,五音不全,聲嘶力竭。他唱得很投入,身體隨著節奏晃動,肥肉亂顫。時間顯示22:18:30。就在歌曲即將進入那段標志性的凄厲女聲副歌(約2分45秒處)時——劉黑子突然像被一只無形巨手扼住了喉嚨!歌聲戛然而止!他猛地丟掉麥克風(麥克風滾落在地,被沙發擋住),雙手瘋狂地抓撓自己的脖子,眼球暴凸,身體劇烈地抽搐、后仰!整個人如同離水的魚在沙發上瘋狂彈動!僅僅持續了不到十秒,他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隨即癱軟下去,徹底不動了。時間定格在22:18:40。從窒息癥狀出現到死亡,只有短短十秒!紅外熱成像同步顯示:整個過程中,包房內除了代表劉黑子劇烈變化的橙色熱源外,再無任何其他生命熱信號!
物理反鎖,紅外無影,十秒瞬殺!兇手是空氣?還是那首未唱完的《血薇》?
市局法醫中心解剖室。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味也壓不住那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和酒精混合的甜膩。
宋清手中的解剖刀精準地切開劉黑子頸部的皮膚和肌肉。皮下和肌肉層大面積出血,深紫色,符合嚴重機械性窒息征象。但甲狀軟骨和舌骨…沒有骨折!
“頸部皮下及肌層嚴重挫傷出血,但喉部軟骨無骨折。”宋清的聲音透過口罩,冷靜地陳述,“窒息特征明確,但施力方式…不符合典型扼勒。更像是…某種覆蓋整個頸部的、均勻而巨大的瞬間壓力。”她示意助手遞過放大鏡,指向死者兩側耳道深處,“看這里。”
林默湊近。強光下,劉黑子兩側耳道深處,赫然有極其細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血跡!像細小的血線,蜿蜒滲出。
“耳道黏膜及鼓膜有輕微撕裂傷和出血點。”宋清的目光轉向電子顯微鏡屏幕,“更關鍵的是…死者心肌細胞呈現大面積急性溶解壞死!伴有大量特征性的…針狀冰晶空洞!”
心肌溶解?冰晶空洞?林默的心猛地一沉!又是急速冷凍損傷?!但這里是KTV!不是冷庫!
“毒理呢?”林默追問。
“血液和胃內容物中檢出超高濃度酒精和少量致幻劑殘留,但無常規致死毒物。”宋清指著另一份報告,“但在心腔血和耳道微量出血樣本中,分離到一種極其異常的…復合次聲波能量殘留!頻率集中在7-8赫茲,強度峰值遠超安全閾值數百倍!同時…伴隨有微量但特征性的…黑膠唱片母盤刻錄漆碎屑!”
次聲波!7-8赫茲!幽靈頻率!黑膠母盤碎屑?!林默腦中瞬間閃過《血薇》那凄厲的副歌!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浮出水面——兇手篡改了《血薇》的音源!在那段副歌里,嵌入了致命的次聲波!通過KTV頂級的音響系統播放出來!強大的次聲波如同無形的重錘,瞬間壓迫劉黑子的頸動脈竇(解釋均勻窒息傷)和心臟(導致心肌溶解),同時震傷了耳道!而黑膠母盤碎屑…指向篡改音源的載體和工具!
“立刻查封‘魅影’KTV音控室!調取昨晚帝王包點播的《血薇》原始音源數據!還有所有黑膠唱片播放設備!”林默的命令如同驚雷。目標直指音源!直指能接觸核心音控設備的人!
“魅影”KTV音控室。厚重的隔音門后,如同飛船的駕駛艙。巨大的調音臺閃爍著密密麻麻的指示燈,墻壁上掛滿了監聽耳機和連接線。空氣里彌漫著電子元件和灰塵的味道。
技術員小陳戴著白手套,正小心翼翼地拆卸著主控電腦旁一臺復古的黑膠唱機。唱機的唱臂上,固定著一根造型古樸、針尖閃爍著寒光的鉆石刻錄針。
“林隊!有發現!”小陳的聲音帶著興奮,“這臺唱機不是普通播放機!是專業級的母盤刻錄機!看唱針!針尖有極其新鮮的磨損痕跡!殘留有微量黑色膠漆!成分和死者體內發現的完全一致!”
他打開電腦,調出音控系統日志:“帝王包昨晚22:18:30點播的《血薇》…不是云端原版!是本地存儲的一個特殊加密文件!播放記錄顯示,文件大小比原版大了近30%!而且…在播放到2分45秒至2分48秒(就是那段副歌)時,系統音頻處理單元記錄到異常的超低頻能量爆發!峰值正好卡在7-8赫茲!”
“文件來源?!”林默追問。
“查到了!”小陳手指在鍵盤上翻飛,“文件創建時間…是昨晚20:05!創建者登錄ID…是臨時工阿杰!他當晚值班!有最高音控權限!而且…”他調出一段走廊監控,“20:00左右,阿杰帶著一個用黑布包著的方盒子進了音控室!半小時后才出來!盒子大小…正好能裝下一張黑膠母盤!”
阿杰!臨時調音師!擁有篡改音源的技術和能力!動機?
濱海老城區,一棟墻壁爬滿霉斑的筒子樓。空氣里彌漫著潮濕、腐敗和廉價油煙的味道。狹窄的樓梯吱呀作響。
林默推開頂樓一間虛掩的房門。房間昏暗,只有一盞昏黃的白熾燈。墻壁上貼滿了泛黃的舊海報,全是同一個女人——年輕時的白薇,眉眼溫婉,笑容清澈。房間中央,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牛仔外套的年輕人背對著門口,坐在一張舊書桌前。他手里拿著一個銀色的、針尖極其銳利的鉆石刻錄針,正對著臺燈昏黃的光線,用一塊鹿皮,極其緩慢、極其專注地擦拭著。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情人的肌膚。
聽到腳步聲,阿杰擦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只是極其平穩地將刻錄針輕輕放在鋪著軟絨的盒子里。他緩緩轉過身。一張清秀卻異常蒼白的臉,眼窩深陷,眼下是濃重的烏青。眼神空洞,像兩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卻又在最深處燃燒著兩簇冰冷的、執拗的火焰。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林默身上,沒有絲毫意外。
“為了劉黑子?”阿杰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沙啞的磁性,像磨損的舊唱片。
“為了白薇。”林默報出了那個被定格在點唱屏幕上的名字。
阿杰空洞的眼神劇烈地波動了一下,像枯井投入了巨石。他放在腿上的手猛地攥緊,指節捏得發白。過了幾秒,他才極其緩慢地松開,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冰冷的弧度。
“白薇…我媽…”他的聲音飄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二十年前…濱海歌舞廳的頭牌…嗓子…像浸了蜜的刀子…”他的目光失焦地掃過墻上那些泛黃的海報,“劉黑子…那時候還是個下礦的混混…看上了我媽…死纏爛打…我媽不從…”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帶著刻骨的恨意:“他就使陰招!斷了我姥爺的醫藥費!找混混砸了我家的店!最后…他把我媽綁到錄音棚!用我姥爺的命威脅!逼她錄下那首《血薇》!他說…錄完就放人…就給藥錢…”
阿杰的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他猛地閉上眼,仿佛不愿回憶那地獄般的場景,聲音嘶啞破碎:“錄完了…我媽唱完最后一句…嗓子都啞了…劉黑子拿著母盤…哈哈大笑…他…他根本沒打算給藥!他當著錄音棚所有人的面…把那張…浸透了我媽眼淚和屈辱的母盤…狠狠摔在地上!踩得粉碎!”巨大的痛苦讓他幾乎窒息。
“我媽…她看著那一地碎片…像看著自己被摔碎的心…”阿杰睜開眼,淚水無聲地滑落,眼神卻燃燒著地獄的火焰,“她一句話也沒說…就那么…那么安靜地…走到錄音棚的窗邊…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然后…她就跳了下去…十七樓…”
死寂。房間里只剩下阿杰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喘息聲。墻上白薇的海報,在昏黃的燈光下,笑容依舊溫婉,卻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悲涼。
過了許久,阿杰才用盡全身力氣般,嘶啞地開口:“那張母盤…是她的絕唱…也是她的催命符…”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林默,那里面是焚盡一切的恨意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劉黑子…他喜歡聽歌?喜歡《血薇》?好啊…我花了二十年…鉆進最吵的夜場…學調音…學刻錄…學怎么把聲音變成殺人的刀…我找到了當年錄音棚的備用開盤帶殘片…用最精密的設備…一點點修復…還原…然后…”
他拿起桌上那枚寒光閃閃的刻錄針,指尖極其輕柔地撫摸著那鋒利的尖端,動作帶著一種病態的虔誠和…儀式感。
“然后…我在那段副歌里…用這根針…親手刻下了能震碎他心臟的…‘魂’…”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笑意,“現在…他聽到了…我媽…真正的…絕唱。”
市局物證技術科。高倍電子顯微鏡下,從劉黑子耳道提取到的微量黑色膠漆碎屑被放大到極致。碎屑的分子結構、染料成分、甚至內部包裹的極細微年代塵埃,與從阿杰房間搜出的、那張修復好的《血薇》母盤殘片樣本完全吻合!
“林隊!次聲波能量模擬結果出來了!”聲學工程師指著復雜的波形圖和能量分布模型,“完全吻合!在帝王包那種密閉空間,配合頂級的低音炮系統,那段被篡改的副歌,足以在瞬間制造出強度遠超安全閾值數百倍、精準聚焦于7-8赫茲的次聲波能量場!足以在極短時間內引發頸動脈竇反射性心跳抑制、心肌細胞溶解性壞死以及內耳損傷!”
鐵證如山!音源、工具、能量、動機、作案能力(頂尖的音頻修復和刻錄技術)!完美閉環!
看守所會見室。空氣粘稠,仿佛凝固了二十年的淚與恨。厚重的玻璃,隔開兩個被同一首歌徹底撕裂的人生。
阿杰穿著囚服,坐在玻璃后面。背脊微微佝僂,仿佛那無形的次聲波也抽走了他支撐身體的力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虛無。那雙曾燃燒著仇恨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灰燼般的死寂。他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放在腿上的、空空如也的雙手上,仿佛還在摩挲著那并不存在的刻錄針。
玻璃這邊,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穿著樸素舊式旗袍的老婦人。她是白薇當年的伴唱,也是看著阿杰長大的陳姨。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涕淚橫流,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玻璃對面的阿杰,枯瘦的手緊緊抓著一張邊緣磨損的舊照片——照片上,年輕的白薇抱著年幼的阿杰,笑容溫婉燦爛。
“阿杰…我的兒啊…”老人的聲音嘶啞哽咽,顫抖得不成樣子,“你…你這傻孩子…何苦啊…”
阿杰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眼皮。他的目光沒有落在老人身上,也沒有落在照片上,而是穿透了這一切,投向更遠、更虛無的錄音棚窗口,仿佛看到了母親最后回望的眼神。他的嘴角,極其微弱地、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似乎想對陳姨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卻最終凝固成一個比哭更令人心碎的、空洞的弧度。
老人看著阿杰嘴角那抹凝固的弧度,心如刀絞,淚水更加洶涌。她顫抖著,將手中的照片緊緊貼在胸口,佝僂著背,在壓抑的悲泣聲中,被法警攙扶著,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阿杰對老人的離去毫無反應。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虛空中那個不存在的窗口。過了許久,久到連看守所走廊的燈光都似乎暗淡了幾分,他才用幾乎聽不見的、如同唱針劃過唱片溝槽般嘶啞微弱的聲音,哼起幾個不成調的音節。
那是《血薇》副歌的旋律。
哼唱只持續了短短幾秒,便如同被掐斷的電流,戛然而止。他緩緩地、徹底地閉上了眼睛。一滴渾濁的淚,終于掙脫了沉重的枷鎖,順著他蒼白消瘦的臉頰,無聲地滑落,砸在囚服的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林默走出看守所。“魅影”KTV巨大的霓虹招牌在遠處閃爍著迷離而廉價的光,像一塊永不愈合的城市瘡疤。他仿佛還能聽到那震耳欲聾的伴奏下,無聲的次聲波在密閉空間里瘋狂震蕩,將生命碾碎成齏粉的嗡鳴。
他坐進車里,沒有立刻發動。副駕駛座上,放著一張從阿杰房間找到的、修復得極其精心的《血薇》黑膠母盤復制品。盤面漆黑如墨,細密的溝槽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冰冷的幽光,如同無數道通往地獄的螺旋。手指輕輕拂過,仿佛能感受到那被刻錄在溝槽最深處、無聲的、毀滅性的哀鳴。
引擎低吼著啟動,匯入車流。車窗外,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無數KTV的招牌在夜色中招搖,無數包廂里傳出或嘶吼或走調的歌聲。在這座以喧囂掩蓋孤寂的城市里,有些歌聲帶來歡愉,有些歌聲,卻早已在刻錄的瞬間,就注定了成為索命的絕唱。那未播完的副歌,如同一個永恒的休止符,懸停在所有狂歡與悲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