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楓鎮(zhèn)的深秋，楓紅似火，燃遍了整條長街，也未能驅(qū)散盤踞在“三碗不過崗”茶館里的那股壓抑的寒意。劣質(zhì)茶水的澀味、汗液悶出的酸腐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仿佛從赤水鎮(zhèn)飄來的鐵銹腥甜，混雜在鼎沸的人聲中。

“……威遠鏢局！嘿，那可是扎了根的老字號，一夜之間啊，燒得連塊囫圇門板都沒剩下！那火，邪性！藍幽幽的，看著就瘆人，潑水上去滋滋響，就跟燒的不是木頭是骨頭一樣！”刀疤臉的漢子灌下半碗濁酒，聲音像破鑼，震得桌板發(fā)抖。

旁邊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搓著手，壓低了嗓子：“何止啊！我有個表親在六扇門做仵作，醉仙樓后巷那才叫……嘖嘖，三個威遠鏢局的好手，聽說是練了邪功的二流頂尖，就那么自己人殺自己人！腸子流了半條街！聽說……只因為一個人！叫什么‘邪醫(yī)’陸青！手指頭就那么一彈……”

“邪醫(yī)？”鄰座須發(fā)花白的老鏢師捻著胡須，滿臉溝壑般的憂色，“江湖上沒聽過這字號。手段這般酷烈詭異，是正是邪？”

“管他什么正邪！”刀疤臉一拍桌子，碗碟亂跳，“血衣樓的狗崽子披著人皮在赤水鎮(zhèn)搞‘血瘟’，把好好一個鎮(zhèn)子變成鬼域，害了多少無辜？死有余辜！這邪醫(yī)能一把火燒了他們的老窩，我看就是條好漢！痛快！”

議論聲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噼啪作響。“邪醫(yī)陸青”這四個字，帶著毒蛇般的陰冷和颶風般的威懾，重重砸在每個人的心頭。恐懼、好奇、幸災樂禍、難以言喻的敬畏……復雜的情緒在渾濁的空氣中發(fā)酵。

茶館最里角，一張擦拭得還算干凈的方桌旁，素衣如雪的女子靜靜坐著，如同喧鬧濁世里一枝遺世獨立的寒梅。她身姿挺直，長發(fā)如墨，僅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束起，幾縷碎發(fā)垂落，更襯得那臉龐清絕，只是覆著一層薄霜般的疏離與冰寒。纖細修長的手指搭在粗糙的桌沿，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些“探針控人”、“幽火焚樓”的傳言鉆進耳中，讓她精心描摹般的黛眉深深蹙起，凝聚著一股化不開的凝重。這手段已非“狠辣”所能形容，其中透出的對規(guī)則的漠視、對生命的冷酷玩弄，讓她本能地感到一種刺骨的邪異與……危險。

就在此刻，茶館門口掀起一陣微小的騷動。人群像被無形的手分開，一隊身著玄黑勁裝、腰挎雁翎刀、渾身透著冷硬肅殺之氣的官差，魚貫而入。為首的男子身材魁梧如鐵塔，面容棱角分明似刀削斧鑿，正是冷面神捕——鐵無情！

他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眸子一掃，嘈雜鼎沸的茶館瞬間如同被扼住了喉嚨，鴉雀無聲，只剩下人們壓抑的呼吸和楓葉飄落窗欞的細微沙沙聲。

鐵無情走到柜臺前，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所有雜音，送入每個人耳中：“六扇門通傳：赤水鎮(zhèn)血衣樓分舵，業(yè)已剿滅，罪首伏誅。然余孽未盡，匿于江湖，凡有血衣樓相關(guān)線索者，速報官府。另——”他話音微頓，銳利的目光似是無意地掠過角落那抹素白，“‘邪醫(yī)’陸青其人，行蹤詭秘，手段莫測。官府正著力探查。遇之，切勿輕舉妄動，速報六扇門為要！”

通告清晰明了。血衣樓被剿是功，但“行蹤詭秘”、“手段莫測”、“切勿輕舉妄動”幾個詞，像淬了冰的針，透出官家深重的忌憚與掌控之外的無力感。未斥之為邪魔，卻也絕然劃清了與俠義的界限。威嚴如山岳，不容置疑。

鐵無情轉(zhuǎn)身離去，玄黑的身影消失在楓葉掩映的門簾后。茶館里的空氣，卻比之前更加粘稠凝重，只剩下壓得極低的嗡嗡細語。

凌清霜，這位天山派的掌上明珠，緩緩站起身。她步履輕盈如踏雪無痕，那股清冽孤高的氣息卻讓附近幾個想搭話的江湖客不自覺縮了縮脖子。她徑直朝門外追去。

在茶館外一條相對僻靜、鋪滿紅楓落葉的巷口，凌清霜追上了那隊玄甲。

“鐵捕頭，留步。”她的聲音如其人，清冷如冰泉擊石，悅耳卻帶著不容侵犯的距離感。

鐵無情停下腳步，魁梧的身軀回轉(zhuǎn)，目光如實質(zhì)的鋼針投來：“凌姑娘？”低沉的聲音辨不出喜怒。

“不敢指教。”凌清霜拱手，姿態(tài)端莊優(yōu)雅，盡顯名門風范，眉宇間的疏離卻半分未減，“方才茶館所聞，‘邪醫(yī)’陸青之事，駭人聽聞。鐵捕頭親歷赤水，不知此獠詳情……當真如傳言所述？那控人于無形、引煞焚身之火……”清澈的眼眸直視鐵無情，里面是純粹的對真相的探求和一種深植骨髓的凜然正氣。

鐵無情那巖石般的臉上沉默了片刻，似在權(quán)衡字句。“凌姑娘，六扇門辦案，重實證。”他最終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醉死樓下，三具自殘尸身，死狀之慘烈離奇，超出尋常武學范疇。威遠鏢局遺址，烈焰焦土之中，劇毒蝕骨，混亂力場經(jīng)久不散……皆非虛妄。”鷹隼般的目光再次掃過凌清霜，“此人之毒術(shù)醫(yī)道，深不見底。心性恣肆，無正無邪。其力……恐非尋常一流可及。”最后一句，聲音更低，卻重逾千斤，既是告誡，也隱含對“名門正道”可能莽撞行事的警示。

非一流可及！

凌清霜心頭劇震。天山積雪的寒意似乎瞬間浸透了骨髓。鐵無情以“冷面鐵判”著稱，剛正不阿，見識廣博。連他都如此斷言，甚至直言對方力量可能超越一流境界……這“邪醫(yī)”之兇危，遠超她最壞的預想。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正色抱拳：“多謝鐵捕頭坦言相告。清霜記下了，定當原話稟明家?guī)煛！鞭D(zhuǎn)身之際，那清麗絕俗的臉上，冰霜更盛幾分。

就在凌清霜與鐵無情低語之時，“三碗不過崗”門口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張油膩膩的小桌旁，坐著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襖子、滿臉蠟黃病容的婦人。她低著頭，雙手捧著一碗粗茶，小口啜飲著，似乎被剛才官家的威勢嚇得不輕。

然而，在旁人視線無法觸及的桌下陰影里，她那雙低垂渾濁的眼眸深處，卻閃動著截然不同的光芒——那是一種淬著劇毒的、充滿興味的妖異流光，如同暗夜蛛瞳。

“探針控人……引煞焚身……呵呵……”無聲的心語在她腦中流淌，如同毒蛇吐信，“比姥姥的‘牽魂絲’還要來得……邪趣……”隱藏在袖口里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個磨得發(fā)亮的舊荷包，布料粗糙的觸感下，一塊指甲蓋大小、觸手冰涼、偶爾隱晦地閃過一絲陰晦暗芒的黑色石子，緊貼著她的肌膚。

當那關(guān)于“邪醫(yī)”詭異手段的描述鉆入耳中時，這枚石子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極其微弱地、極其短暫地跳動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悸動順著指尖爬上來。

這微不足道的顫動，卻讓婦人（柳紅煙）嘴角極其隱蔽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充滿了近乎饕餮般的獵奇渴望。“陸青……是敵手？是獵物？還是……老天爺賞給奴家的一塊好‘料子’呢？”

“……血瘟就夠邪乎了，你們還不知道吧？西邊，清水河！那才叫真的活見鬼了！”

角落里一桌行商壓得幾乎聽不見的交談，如同毒蠅的嗡鳴，在茶館恢復的嘈雜聲中幾乎無人注意。

“清水河？不是山清水秀的福地嗎？出什么禍事了？”

“怪病！根本就不是血瘟那樣爛皮爛肉！是……是這兒！”說話的人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聲音帶著深入骨髓的恐懼，“好好的人，昨天還在種田，今兒個就突然癡傻了！對著那河水又哭又笑，喊著‘神君’，力氣變得比牛還大，逮著活物就撕咬啃噬！跟……被山鬼魘住了一樣！請了多少走方郎中，灌下去的藥石都夠開藥鋪了，屁用沒有！”

“天爺！莫不是真有河妖？”

“官府！官府早把消息鎖了！只說是風水不好……”說話的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終究是沒敢再說下去。

這些細碎的風言，被嘈雜淹沒，如同幾顆不起眼的浮塵，悄然落在了命運的塵埃里。

凌清霜回座時，清冷的耳力恰好捕捉到了“清水河”、“怪病”、“撕咬”幾個零散刺耳的詞匯，讓她本就緊蹙的秀眉又添一分疑慮。

而那位看似怯懦的“黃臉?gòu)D人”，低垂的眼簾下，瞳孔深處卻閃過一道幽邃的精光——這癥狀……倒與教中古老羊皮卷里提及的、那些被地底“孽瘴”侵蝕了神魂的狂獸有些相似？但……似乎更暴烈直接？帶著一種……被強行灌注的狂熱？

凌清霜剛坐定，一道小小的白色閃電倏然穿窗而入，穩(wěn)穩(wěn)停在她手邊。是神駿的雪山信鴿。她迅速解下鴿腿上的細小竹管，展開內(nèi)里的密信。

字跡沉穩(wěn)凝練，正是她父親，天山派掌門凌嘯風親筆：“清霜吾女：赤水劇變，邪醫(yī)陸青初現(xiàn)爪牙，其法詭譎莫測，其行恣意難循。據(jù)密訊，此人行蹤指向西北泣血谷。該谷乃血瘴彌漫、尸毒橫生之絕地，向為禁地。茲命爾立即追蹤，詳察其動向意圖、手法根源，切切不可正面相搏！唯以保全自身，速傳訊師門為上！血衣樓之患，恐僅冰山一角，江湖或有翻覆之危。慎之，再慎之！”

信紙無聲垂落。凌清霜指尖冰涼，如握霜雪。師門不僅高度重視，更將這充滿未知兇險的追蹤任務直接交付于她，且嚴令“不可正面相搏”！這已非忌憚，而是近乎敬畏的警告。

她抬眸望向茶館窗外，西北方向，層林盡染的楓紅似無邊血海，盡頭便是那傳說中的泣血魔淵。這“邪醫(yī)”……入此絕境，所圖者何？是自尋死路？還是……去尋更恐怖的東西？清冷如冰湖的眸子里，沉甸甸的責任感與對未知深淵的警惕重重交織。

她將碎銀置于桌角，起身，白色的身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寒霜利劍，無聲地刺入通往鎮(zhèn)外的、那片如火如血的楓林深處。

在她身后，那位“黃臉?gòu)D人”也悄然起身，融入攢動的人流，所去的方向，亦隱隱指向西北。

風乍起，滿鎮(zhèn)赤楓翻飛如血浪，嗚咽著掩蓋了所有離去的腳步聲。

路上的人，已悄然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