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之外,已明醒宿慧,知曉前世今生的嬴玢隔著執戟郎壯碩的身軀看著內里雄渾大氣的章臺宮內心頗為復雜。
這里,就是大秦的政治中心,國家中樞所在!
始皇帝之前,秦國政治中心坐落于渭水以北高臺的咸陽宮內。
只是渭北高臺土地面積有限,再加上歷代秦王對渭北宮室不斷擴充營建,能夠施展的空間越來越小。
因此,親政不久的始皇帝就開始在渭水南岸營建宮殿,直至章臺宮擴充完畢,始皇帝的日常處政議事之處就換到了章臺宮。
再扶蘇成年之前,始皇帝的日常起居和作息就已經在渭南宮室進行,渭北諾大的咸陽宮因此只剩下祭祀亦或者國朝大事才會啟用。
故而,在扶蘇加冠成年以后,始皇帝特意將位于章臺宮籠罩的附宮械林宮賞賜給扶蘇充為府邸,以示親近。
扶蘇,長公子也。
出子之亂以后,在吸取了嚴重教訓的宗室乃至于歷代君王眼中,長子繼承制就成為了大秦儲君議立,君王更替的潛規則。
甚至于始皇帝本人亦是如此。
盡管眼下始皇帝不曾立儲,但對扶蘇這個長子的特殊對待有目共睹。
其余成年公子皆居住于渭北,唯獨扶蘇一人居住在渭南。
其余的成年公子不曾獲得議政上奏之權,也是扶蘇所擁有的。
甚至于,扶蘇可以公然在自己的械林宮,章臺宮腳下,接見朝臣,供奉門客……
扶蘇受到的重視和特殊待遇可見一斑。
最起碼,在始皇帝和扶蘇關系尚未惡化的當下,扶蘇,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儲君的有望競爭者。
或者說,是唯一競爭者。
而作為長公子的嫡長子,嬴玢自然也享受到其他皇子皇孫所不曾享受到的殊榮。
始皇帝有子女合計三十余人……
若算上孫子輩那就更不知幾何,大部分皇孫長什么樣子叫什么名字始皇帝都未必記得住,就算見面恐怕也是相見不相識。
倒是嬴玢,雖然和始皇帝這個歷史聞名的工作狂魔見面次數有限。
可卻比大多數公子公孫更受始皇帝親近和重視。
甚至于始皇帝有時候想起來還會特意把嬴玢叫出來見上一見。
俗話說得好,小兒子,大孫子……老人家的命根子。
雖然比起來胡亥這位歷史上頗為受寵的皇子略有不如,但也不差多少。
“只是……兩年啟蒙,兩年頑劣……”嬴玢嘆了一口氣。
自己作為長孫,雖然始皇帝沒有插手自己的教育,但是恐怕也不會毫不過問。
兩年時間,做下太多劣事,恐怕現下在始皇帝心中已有一個厭學稚子的印象。
對于蒙昧時期做下的事情,嬴玢倒也實在難說是對是錯。
始皇帝不喜儒學,乃至于后來發展到了焚詩書……可那是始皇帝走到生命盡頭之前發生的事情,而非一統天下的現在。
眼下,始皇帝對儒學乃至于東方列國的文化,實際上是持有一種包容和接納態度的。
這從始皇帝大肆擢升六十余位東方列國百家士子為博士就可見一斑。
何為博士?
所謂掌文獻檔案,編撰著述,掌握古今,傳授學問,培養人才,同時隨時供君王咨詢。
雖權輕,但位尊。
和君王更是能夠時常接觸,機緣一到,頃刻之間便是扶搖直上。
而且……提拔的六十余人的東方列國博士,甚至沒有經過秦國選官制度的選拔,完全是始皇帝開辟的特殊通道,雖寸功未立,卻已成君王近臣。
這在當下已經一統天下的秦國可謂破了大例。
現在的始皇帝實際上并不厭惡儒學,或者說并沒有表現出來。
父親扶蘇和始皇帝的政治分歧也并未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原先蒙昧之間,處于孩童姿態,自然無法仔細分析,只秉持著本身的喜惡,遵循著潛意識的影響。
因此做下的事情,從理論上來看是對的,但從時間上來看卻是錯的。
眼下秦國一統天下,齊魯之士為秦議論天命,五德始終正式被秦國接納,秦國也確立水德,足以說明始皇帝對六國學問的看重。
僅從當下來看,未必能讓始皇帝歡心,但恐怕已留下一個厭學頑劣,沒有禮貌的形象。
“但從時間上來看是錯的,從結果上來看卻是對的。”
眼下大秦初定天下,一切方興未艾,儒法之爭雖然并未勢同水火,秦國文化和東方列國文化之間也并未水火不相容。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終究要分個輕重爭個勝負。
提前表態,是好是壞熟難分清,但嬴玢卻是知道,自己的當務之急是讓始皇帝拋下對自己有可能存在的厭學無禮稚童的印象。
如果有可能的話,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表達出對法家學問的熱愛,博得數年之后的長期印象。
如此一來,未嘗不能替自己那個頑固執著的父親找補一二。
倘若能起到幾分作用,避免了父親扶蘇在始皇帝生命末期遠離大秦中樞咸陽。
大秦未來是否還會二世而亡,殊難可知。
與此相比,自家父親可能到來的毒打反而不值一提了。
念及此處,嬴玢記憶中閃過先前挨過的數次毒打,嘴角略微抽動。
好吧,還是值得一提的。
扶蘇崇尚儒學,雖然這個時代尚未正式提出三綱五常,但父為子師這樣的思想內核卻已誕生。
扶蘇在嬴玢面前,就是儒學傳統思想中的嚴父形象。
此事已為扶蘇所知,不出意外,多半一頓毒打是跑不掉的。
要知道,他偷來尿尿的帽子,可是大儒淳于越的。
對,就是歷史上在一統天下以后向始皇帝提出施行分封制的那個。
但是在眼下,他卻是門生弟子數以千計,足以讓長公子扶蘇執禮接待的存在,甚至是始皇帝,現在也頗為愿意聽取他的意見。
這是一個,在儒學有足夠的學術地位,在六國士子眼中頗有聲望和號召力,足以代表齊魯之士文化思想的人物。
不管是出于對自己的不懂事還是出于對淳于越的尊重……一頓毒打是絕對跑不掉的,甚至還要被押著謝罪。
除非……自己的祖父始皇帝愿意罩著自己。
可是眼下,光是入章臺宮和始皇帝見上一面,就難到了嬴玢。
哪怕是始皇帝的親孫子,想要出入章臺宮也要提前通稟等候召見,無故不得擅入。
嬴玢當然是有故進入……可這故卻有些說不出口。
再一想,正式的書面求見還要留下記錄,嬴玢就有些踟躕起來。
因此也只能選擇笨辦法,再章臺宮門口等著……
一來看看有沒有機會等到始皇帝下班,二來嘛……是看看能不能蹲到被始皇帝召見的有緣人。
正在思索踟躕之際,耳邊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公子,請讓一讓。”
嬴玢耳朵一動,抬起頭來,只見一個面前站著一個穿著黑色衣裳,面相方正,短短的山羊胡修剪的井井有條的中年男人。
面前之人,赫然是現在的大秦廷尉,未來的大秦丞相李斯。
功夫不負有心人!
有緣人!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