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亮時，山門前的晨霧還未散盡。

蘇婉兒的繡鞋尖陷在青石板縫隙里，望著陸云舟一行人跌跌撞撞往山下跑的背影，喉間像塞了團浸水的棉絮。

她攥著裙角的手指泛白，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顫，直到謝清棠的聲音裹著桂花香飄過來：“要站到日頭曬屁股么？“

她猛地轉頭，正見謝清棠倚著朱漆門柱，袖中半塊桂花糕的甜香在冷晨里格外清晰。

昨日被林淵震碎的血玉殘渣還散在臺階下，暗紅的碎末混著露水，像被踩爛的野莓。

“我......我沒想到他們是這種人。“蘇婉兒的聲音發(fā)顫，尾音帶著哭腔。

她想起昨夜陸云舟塞給她的符紙，說“引開那個老古董劍靈，回來分你半塊鎮(zhèn)界石“，可青崖子不過是掃了她一眼，她就慌得連法訣都念錯——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是枚被丟棄的棋子。

謝清棠把剩下的半塊桂花糕塞進她手心。

糕體還帶著體溫，糖霜沾在蘇婉兒指尖，甜得發(fā)膩：“你只是太信宗門了。“她轉身往山上走，發(fā)間那朵野菊被晨風吹得輕晃，“跟我去靜室，換身干衣裳。“

蘇婉兒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在玄霄閣演武場，長老說劍山修士孤僻冷血，可眼前這人遞來的桂花糕還溫熱，連語氣都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溫和。

她捏著糕點跟上去，繡鞋踩過滿地碎玉，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林淵站在云來閣檐下，望著兩個身影轉過朱漆回廊。

他指尖搭在腰間劍穗上，劍氣如絲縷漫開，掠過靜室窗紙時，清晰觸到蘇婉兒紊亂的心跳——像是被驚飛的雀鳥，撞得胸腔咚咚響。

“青崖子。“他低喚一聲。

半虛體的老者從廊柱后顯形，白須無風自動：“主上有令？“

“盯著那丫頭。“林淵望向靜室方向，“她若動歪心思......“

“屬下明白。“青崖子的虛影融進晨霧里，連衣袂掃過青磚的聲響都沒留下。

謝清棠推靜室門時，聽見身后細微的破空聲。

她沒回頭，只在跨過門檻時輕聲道：“你若真要趕人，昨日就不會讓我遞那半塊糕點了。“

林淵的腳步頓在廊下。

晨光照著他眼尾的冷意，卻沒照進眼底：“人心最是難測。“

“可你昨日替我理野菊時，也沒說要趕我走。“謝清棠轉身，發(fā)間那朵野菊被風掀起一角，“她不是敵人。“

林淵望著她眼底的清光，忽然想起前世在血海里撈起的那卷殘書——同樣是這樣的目光，明明弱得風一吹就倒，偏要把天下的災劫都往自己肩上扛。

他沉默片刻，轉身往劍冢方向去了，衣擺掃過廊下的銅鈴，叮鈴一聲，驚飛了兩只麻雀。

靜室里，蘇婉兒抱著謝清棠拿來的素色衫子，望著案頭那卷《大荒異志》殘卷發(fā)怔。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時，她鬼使神差翻開了它——泛黃的紙頁上，“燭九陰封印于北溟寒淵，需以玄鐵劍引雷淬其角“的批注，比玄霄閣典籍里“燭九陰為禍北溟，修士當斬其首“詳細十倍；“九嬰嗜火，其傷可用南桑木灰敷之“的治法，更是宗門從未提過的秘辛。

她的指尖停在“玄霄閣三百二十年前私吞蒼梧秘境靈脈“那行小字上，喉間泛起苦澀。

原來長老說的“替天行道“，在謝清棠的筆記里不過是“門中長老與魔修勾結，血洗秘境“。

夜風掀起一頁紙，月光正好照在卷末“人心易迷，唯真相不可負“的批注上，墨跡未干，帶著淡淡墨香。

蘇婉兒合上殘卷時，窗外的月亮已經(jīng)偏西。

她摸著自己腰間玄霄閣的玉牌，突然覺得那抹玄色燙得慌。

次日清晨，謝清棠在竹影里煮茶時，看見蘇婉兒站在院門口。

她的素色衫子是謝清棠昨日給的，發(fā)間還別著謝清棠隨手插的野菊，卻比昨日穿玄色道袍時順眼許多。

“清棠姑娘。“蘇婉兒走過來，袖中露出半卷《大荒異志》，“我......我是玄霄閣派來試探劍山的。“她的聲音發(fā)顫，卻比昨日清晰許多，“他們說劍山藏著能讓人突破大乘的秘寶，說你們......說你們與妖魔勾結。“

謝清棠把茶盞推過去。

青瓷盞里浮著兩葉新茶，熱氣模糊了蘇婉兒泛紅的眼尾：“所以呢？“

“所以我信了。“蘇婉兒捧住茶盞，溫度從掌心漫到眼眶，“可現(xiàn)在......“她望著案頭未收的殘卷，“現(xiàn)在我想知道，什么是真的。“

竹影在謝清棠發(fā)間晃動。

她望著蘇婉兒眼底的動搖，忽然想起前世自己攥著殘筆站在妖窟里的模樣——也是這樣的眼神，明明怕得發(fā)抖，偏要往更黑的地方走。

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既然來了，不妨多看看。“

林淵站在不遠處的竹樓上，望著靜院里的兩個身影。

晨風卷著茶香飄上來，他聽見蘇婉兒問“燭九陰的封印真能修復么“，謝清棠答“得先找到北溟寒淵的入口“。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見前世的自己，在血雨里握著斷劍，身后是同樣絮絮說著“這處記載有誤“的女史官。

“主上。“青崖子的虛影從竹影里顯形，“那丫頭的命魂很干凈，沒有被邪術侵蝕的痕跡。“

林淵望著靜院里謝清棠仰頭笑的模樣。

她發(fā)間的野菊被風掀得亂顫，像極了昨日他替她理正時，那抹倔強的弧度。

他伸手按在腰間劍柄上，劍鳴輕響，像是回應他心底的動搖。

“留她吧。“他低聲道，聲音輕得像落在竹葉上的晨露，“人心易變......“他頓了頓，目光掠過靜院里相談甚歡的兩人，“但有時，也值得再賭一次。“

謝清棠像是感應到什么，忽然抬頭往竹樓方向望來。

林淵轉身要走，卻聽見她清脆的笑聲隨風飄來：“那我們就一起賭吧！“

晨霧散盡時，林淵站在劍山深處的斷劍崖前。

他望著崖下堆積如山的斷劍，每柄劍上都刻著被封印的妖魔名諱。

風掀起他的衣擺，他伸手按在崖邊的鎮(zhèn)界石上，指尖傳來細微的震動——封印松動的跡象比昨日更明顯了。

“青崖子。“他低喚一聲，“三日后，開啟試煉之地。“

虛空中傳來老者的應諾。

林淵望著山腳下逐漸熱鬧的靜院，忽然想起謝清棠總說“劍山太冷清“。

或許，是該讓這千年的孤寂，添些人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