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階前凝成霜花時，我正用幽冥火烘干母親藥碗上的水汽。那碗里燉著千年雪蓮與赤鱗蛇膽，是從鬼域帶回的補品，藥香混著窗欞外飄來的桂花香，倒有幾分人間暖意。

“三少爺，宮里來人了。“老管家青狐的聲音帶著顫，他身后跟著的內侍捧著明黃卷軸，金粉寫就的“敕“字在晨光里晃眼。我瞥了眼廊下那些竊竊私語的仆役，昨夜處置三夫人時，這些人里總有些盼著看我笑話的。

“玄澈接旨。“我斂了斂衣襟，沒讓他們看見我袖中那枚尚在發燙的綠松石——這是昨夜玄淵托人送來的，說父親在北境傳來口信，讓我凡事留一線。

內侍尖細的嗓音刺破晨霧：“奉天承運，妖皇詔曰：玄澈資慧天成，勇探鬼域有功，特收為義子，加封巡狩使，掌天下刑獄，可先斬后奏......“

周圍的抽氣聲此起彼伏。我接過圣旨時，故意讓卷軸邊緣掃過那幾個曾嘲諷過母親的仆役，他們膝頭一軟，竟直直跪了下去。

進宮時，朱雀大街的晨市正熱鬧。賣糖畫的老翁用糖漿在青石板上勾勒出騰云的龍，穿粗布衫的書生蹲在書攤前翻著人間話本，穿綠裙的蛇女挑著盛滿蓮子羹的擔子走過，銀鈴般的吆喝聲驚飛了檐下的鴿子。這北境皇城，倒比鬼域多了幾分活氣。

紫宸殿的梁柱上盤著栩栩如生的石龍，妖皇玄燁正用金簪撥弄著香爐里的銀絲炭。他今日換了身月白常服，褪去龍袍的威嚴，倒顯出幾分人間文人的清癯——誰能想到這位統御北境萬里疆土的君主，血脈里竟混著三分人類修士的靈氣。

“澈兒來得正好。“他指了指案上堆疊的卷宗，“這些是各地上報的妖邪作亂案，你且看看。“

我隨手翻開最上面一本，墨跡未干的卷宗里畫著個青面獠牙的惡鬼，旁注著“食童百余人“。指尖撫過那行字時，鬼力不自覺地翻涌，卷宗紙突然“嘶“地裂成兩半。

“看來鬼域三年，你的戾氣重了不少。“玄燁輕笑一聲，拋來顆瑩白的珠子，“含著它，能壓一壓。“

珠子入口即化，一股清涼順著喉管淌下，靈臺頓時清明。我這才注意到案上還擺著幅未完成的畫，水墨勾勒的遠山云霧間，藏著個挑燈夜讀的書生，眉眼竟有幾分像母親時常念叨的那位蘇先生。

“陛下信人定勝天嗎？“我突然問道。

玄燁執筆的手頓了頓：“為何問這個？“

“昨夜給母親喂藥時，她望著窗外的桂樹發呆，說人間此時該是桂子飄香了。“我盯著他案上的朱砂硯，“北境雖強，卻年年要向魔域進貢，說到底，還是缺了人間那股生生不息的氣。“

炭火爆出點火星，玄燁忽然將畫筆擲在案上：“你想怎么做？“

“建祭壇，敬蒼生。“我俯身從靴筒里抽出張羊皮卷，“鬼域有輪回，人間有天道，唯有妖族信奉雜亂。若能立'蒼生壇'，以妖皇為尊，統合萬族信仰，何愁北境不強？“

羊皮卷上是我在鬼域畫的祭壇圖樣，中央的高臺上刻著“敬天愛人“四個篆字，四周的凹槽里標注著該擺放何種靈物。玄燁的指尖順著那些紋路游走，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這第三步的'引靈陣'，你確定能成？“他指著最復雜的一環問道。

“需用百人修士的心頭血澆灌陣眼。“我聲音微沉，“魔域近年蠶食南疆，那些被擄走的人類修士......“

“不可。“玄燁斷然道，“我要的是北境長治久安，不是濫殺無辜。“

我早料到他會如此，從懷中掏出塊晶瑩的玉佩：“這是人間傳下的'聚靈玉'，只需每月引月華淬煉，三年后自能替代心頭血。“

玉佩在晨光里流轉著溫潤的光，那是蘇先生托我轉交母親的信物，此刻倒成了說服妖皇的關鍵。玄燁接過玉佩反復摩挲，忽然抬頭道：“你可知這話若傳出去，各族長老會生吃了你？“

“那就讓他們來試試。“我卷起羊皮卷，“三日前在府中，西海龍族的三夫人也是這么說的。“

玄燁盯著我濺了點血痕的袖口，突然放聲大笑：“好個玄澈！不愧是我看中的兒子。從今日起，你便是'蒼生壇'監造使，所需人力物力，盡管開口。“

他提筆在圣旨上加蓋玉璽時，我注意到他左手小指上戴著枚樸素的銀戒，戒面上刻著個“蘇“字——想來這位看似無情的妖皇，心里也藏著段人間往事。

出宮時已是暮色四合。青狐管家候在宮門外，身后跟著八個氣息沉穩的護衛，有能吐信辨毒的蛇人，有夜視如晝的豹妖，還有個背著巨大算盤的鼠精。

“這是陛下派給您的'聽風衛'。“青狐遞來個紫檀木盒，“還有這個，說是給夫人的。“

盒子里裝著支赤金點翠的發簪，簪頭的鳳凰嘴里銜著顆鴿血紅寶石。我忽然想起母親鬢邊的白發，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蟄了下。

回府時，后院的桂樹下落了層薄霜。母親正坐在廊下翻著本線裝書，月光透過她的白發，在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影。我走過去蹲在她面前，將發簪輕輕插在她鬢間。

“像當年在蘇家后院時的樣子嗎？“她撫著發簪的手微微顫抖。

“比那時還要好看。“我幫她掖了掖披肩，“過些日子，我帶您去看真正的人間桂樹。“

母親望著天邊的殘月，忽然嘆了口氣：“澈兒，你生父......“

“我知道。“我按住她的手，掌心的綠松石傳來溫熱，“玄燁身上有和您相似的氣息，他不會害我們的。“

夜風卷著桂花瓣落在書頁上，母親翻開的那頁正好畫著對執手相看的男女，旁邊題著行小字：“兩姓聯姻，一堂締約“。

廊下的燈籠忽然搖曳起來，八個聽風衛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院墻外。我知道，從今夜起，北境的風要變了。那些盤踞在暗處的魑魅魍魎，那些各族潛藏的野心，都該拿出來曬曬太陽了。

“去備筆墨。“我對青狐道，“該擬份告示，就說巡狩使玄澈，明日起巡查北境，遇妖邪必誅，見不平必管。“

月光下，母親鬢間的紅寶石閃著溫暖的光，像極了人間的萬家燈火。我忽然明白玄燁為何要藏著那枚銀戒——有些牽絆，哪怕隔著人妖殊途，隔著歲月長河，也總能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燙得人心頭發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