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聽到皇帝病倒的消息時，只抬眼望了望檐角低垂的日頭，只淡淡“哦”了一聲，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日的天氣。

仿佛那道關乎天下安危的消息，不過是檐外吹過的一陣熱風，掀不起她心頭半分波瀾。

剛過除夕，宮道兩側的宮燈還亮著，紅綢蒙著的光暈被寒風吹得微微晃動，映著地上未消的殘雪，倒像是鋪了一地碎金。

廊下的炭盆燒得正旺，偶爾爆出火星子，混著宮女們低低的笑語，卻驅不散正月里料峭的寒意。

宋昭正坐在暖閣的窗邊，手里捏著枚剛剝好的蜜餞，絳色的果皮在指尖泛著潤光。

她穿了件水紅撒花的錦緞夾襖，領口袖邊滾著一圈白狐毛，襯得側臉線條柔和，眼睫上似乎還沾著點窗外飄進來的雪沫子。

她將蜜餞丟進嘴里，甜意漫開時才抬眼：“讓御膳房送兩碟糖糕來，昨日吃的很是合口。”

龍體違和的消息，聽在她耳里，竟不如一句“糖糕合口”更值得費心。

暖閣里的自鳴鐘滴答走著，敲過午時，她指尖在窗臺上輕輕劃了道痕，那里還留著昨夜守歲時畫的小老虎，被晨霜洇得有些模糊了。

“去把沈芃找來。”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就說我這兒新得了些江南來的雨前龍井，請沈大人嘗嘗鮮。”

侍立的宮女應聲要退，卻被她叫住。

宋昭望著窗欞外那片未融的雪，睫毛垂下，掩住眼底的光：“讓她從西側角門進來，別驚動旁人。”

昨夜守歲時，三皇子借著碰杯的由頭，在她耳邊低語的話還清晰得很——若王家真想太子穩坐龍椅，怕是早就開始行動了。

炭火噼啪一聲爆響，宋昭收回目光，端起茶盞抿了口。

茶早涼透了，就像這深宮里的人心，看著滾燙，底下藏著的全是冰碴子。她倒要看看，王皇后這步棋，打算怎么走。

沈芃還沒到，暖閣的門卻先被一陣寒風撞開半扇。

炭火在盆里塌下去一塊，露出底下暗紅的炭核。宋昭眼底倒映出陸昀緊繃的身影。

昨夜，她和三皇子達成共識。

而廊下的陰影里，陸昀握著刀柄的手緩緩收緊，玄色袖擺下的指節泛白。他那時剛換崗過來，甲胄上還帶著夜巡的寒氣。

此刻陸昀正要退出門，宋昭卻忽然開口：“昨夜三皇子送的那壇梨花白，你嘗過么？”

陸昀的腳步頓住，背影僵得像塊冰。

“屬下不敢。”他聲音壓得更低，像是怕泄露了什么。

宋昭忽然笑了，指尖敲了敲桌面：“那酒太烈，我不愛喝。倒是你，昨夜在雪地里站那么久，該喝點暖身子的。”

她頓了頓，眼尾掃過他發梢未干的雪水，“去取那壇酒來，就當是……謝你這些日子為我四處奔波。”

陸昀猛地回頭，眼里的驚惶一閃而過。他怎會不知，宋昭從不用“謝”字對暗衛說話。更遑論，她竟連他昨夜在雪地里站了多久都清楚。

“公主……”

“去取。”宋昭打斷他，指尖漫不經心地拂過窗臺上的冰花，“順便幫我拿些燙傷藥。昨夜看百戲藝人打火花，不慎燙傷了手。”

陸昀喉頭滾動，終是低頭應了聲“是”。轉身時，他聽見身后傳來輕淺的笑聲，像檐角冰棱融化的細響。

取酒回來時，他手里還多了只白瓷碗。

宋昭看著他笨拙地倒酒，酒液濺出幾滴在案上，竟有些手忙腳亂的模樣，與平日里那個能在暗處取人首級的暗衛判若兩人。

“三皇子總說，喝酒要與人同飲才有趣。”

宋昭端過自己的茶盞，輕輕碰了碰他手里的酒碗，“可惜我不愛酒，只能勞煩陸大人陪我這杯茶了。”

碗沿相觸的瞬間，陸昀的指腹擦過她的手背，像被炭火燙了似的縮回。他猛地仰頭灌下大半碗酒，喉結滾動的弧度格外清晰。

烈酒燒得喉嚨發緊，卻壓不住心頭那點異樣的熱，從胃脘一路竄到耳根。

“昨夜……”他忽然開口，又猛地停住，像是懊惱失言。

宋昭抬眼，睫毛上的雪沫早已化盡，眼底亮得驚人：“昨夜怎么？”

陸昀攥緊空碗，指節泛白，話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一句：“昨夜雪大，公主該早些歇息的。”

宋昭笑出聲來，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領。指尖擦過他下頜線時，明顯感覺到他渾身一僵。

“陸大人倒是比三皇子更會疼人。”

她聲音放得軟，像裹了蜜的雪：“只是下次不必在雪地里站那么久。”

他抬頭撞進她含笑的眼，那里面分明寫著“我都知道”。

酒意忽然上頭，陸昀的耳尖紅得厲害。

他想說“屬下只護姑娘”，卻見宋昭已收回手，重新望向窗外：“沈芃該等急了，你走吧。”

“那壇酒你留著，夜里冷了，少喝點暖暖身子。”

“公主，”他喉結滾了滾，目光落在她手上那一小處紅腫，“您……涂藥了嗎？”

他話說到一半就卡住了，暗衛的規矩在腦子里嗡嗡作響，可臉還在發燙，竟讓他忘了該怎么低頭退下。

宋昭挑了挑眉。這人分明是找由頭，卻偏說得一本正經，耳尖紅得快要滴血。

“哦？”她故意將手往炭火邊湊了湊，指尖在暖光里泛著潤白，“好像……沒有。”

陸昀卻往前走了半步，玄色靴底踩在青磚上，發出極輕的聲響。

他拿出小巧的白瓷盒，盒蓋掀開時，飄出點淡淡的薄荷香：“那我便僭越了。”

她沒再推拒，將手伸了過去。水紅袖口滑落，露出皓白的手腕，腕間那道淺痕在暖光里若隱隱現。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了點藥膏，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藥膏的涼意觸到她指尖時。

“陸大人的手，倒是比藥膏還涼。”宋昭沒什么表情，聲音里卻帶了點笑意。

陸昀低著眼，不敢看她，只專注地往她指尖涂藥膏。他的指尖粗糙，帶著常年握刀的薄繭，擦過她細膩的皮膚時，竟有種奇異的癢意，順著指尖爬到心口。

“屬下常年在外面，手腳難免涼些。”他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被炭盆的噼啪聲蓋過。

宋昭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明明方才說涼，此刻卻燙得驚人。她抬眼時，正撞見他睫毛顫了顫，像只受驚的蝶。

“好了。”她輕輕抽回手，指尖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混著薄荷香，竟比蜜餞還讓人記掛。

陸昀猛地回神，慌忙合上瓷盒，卻不小心將盒子掉在地。他去撿，動作急得差點撞到桌腿。

宋昭看著他慌亂的模樣，忽然覺得這暗衛也不是總像塊冰。至少在她面前，會為句玩笑臉紅，會因個瓷盒失措，會把昨夜的醋意藏在藥膏里，巴巴地遞到她眼前。

“無妨。”她彎腰，指尖先他一步拾起瓷盒，“留著吧，或許我什么時候能用得上。”

陸昀仰頭時，正撞見她垂眼的模樣，暖得人心里發慌。

“公主，下次再受傷，記得及時上藥。”

“好。”

“若下次……若下次公主還需要涂藥，我……隨時都在。”他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玄色身影轉眼就消失在暖閣外的雪地里。

宋昭望著那扇被帶起的風撞得輕晃的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薄荷涼意早已散去，只余下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熱，像炭火里埋著的火星，輕輕一吹，就能燃起來。

這位陸大人的心思昭然若揭，偏生他自己還以為藏得嚴實，那點從眼尾眉梢漫出來的在意，連暖閣里昏昏欲睡的老貓都看得分明。

炭盆里的火星跳了跳，映得她眼底那點笑意，像落進暖水里的雪，悄悄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