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傳訊的第三日,天尚未破曉,墨淵便已在棲云崖口等候。寒星還掛在天幕,崖外云海如墨,只有主峰方向透出一線紫金色的微光,如同神祗睜開的眼。王通執(zhí)事昨夜特意前來,將一枚刻著“覲”字的青銅令牌交給他,指尖靈力注入時,低聲叮囑:“晚璃峰禁制森嚴(yán),持此牌可通行前殿。見到宗主……切記謹(jǐn)言慎行。”
執(zhí)事的語氣異乎尋常的凝重,連眼角的皺紋都繃得筆直。墨淵注意到他袖中隱隱露出的繃帶——前日劉姓弟子的事,恐怕并未真正了結(jié)。他接過令牌,青銅觸手生溫,竟與懷中玉簡產(chǎn)生了微弱的共鳴。
辰時三刻,一道流光自主峰方向飛來,停在崖口化作一名青衫弟子。此人身量高挑,面容清俊,腰間佩著內(nèi)門弟子的玉牌,只是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看見墨淵時,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情緒,似是驚訝,又似是憐憫。
“外門弟子墨淵?”青衫弟子聲音略顯沙啞,“隨我來。”
通往晚璃峰的云階隱匿在霞光之中。墨淵跟著青衫弟子踏上第一級石階,只覺腳下觸感非石非玉,竟似流動的云霞凝結(jié)而成,每一步落下,階面便泛起一圈漣漪,發(fā)出清越如磬的聲響。三百級云階蜿蜒而上,兩側(cè)懸浮著無數(shù)瑩白的燈盞,燈芯竟是凝固的月光,照得四周云霧都染上了霜色。
“此乃‘步虛階’,每級對應(yīng)一重天禁制。”青衫弟子頭也不回,“宗主居處,非請勿入。你今日能上此階,已是天大的機(jī)緣。”
墨淵默不作聲,暗中運(yùn)轉(zhuǎn)吐納訣。他能感覺到,每踏上一級石階,便有一股柔和卻磅礴的靈力滲入體內(nèi),沖刷著經(jīng)脈,竟比服用凝氣丹的效果還要顯著。更奇的是,胸口玉簡的震顫越來越強(qiáng),那道“引”字紋路在衣內(nèi)隱隱發(fā)燙,仿佛在呼應(yīng)某種更深層的召喚。
行至百級,青衫弟子忽然停下腳步,指著前方云霧道:“看。”
墨淵抬眼望去,只見云海之中,竟有無數(shù)冰晶凝成的蓮花在緩緩旋轉(zhuǎn),每朵蓮花中心都坐著一個朦朧的人影,或撫琴,或弈棋,姿態(tài)各異。他凝神細(xì)看,那些人影竟是由靈氣聚成,舉手投足間帶起絲絲縷縷的冰藍(lán)色光帶,與他體內(nèi)的玄冰靈氣如出一轍。
“此乃‘冰蓮幻境’,乃前任宗主以萬年玄冰魄所化。”青衫弟子的聲音帶著一絲向往,“凡九天玄冰靈根者,觀此幻境可悟得入門劍意。只可惜……”他話音一頓,似有難言之隱。
墨淵沒有追問。他盯著那些冰蓮人影,忽然覺得眉心一陣刺痛,神魂光微微一顫,眼前的幻境竟生出了變化——某朵冰蓮中的人影抬起頭,那張臉竟與他懷中玉簡上的“引”字隱隱相合!
“快走!”青衫弟子突然低喝一聲,拽著他繼續(xù)向上,“莫要被幻境迷了心神!”
云階盡頭,是一座懸浮在半空的宮殿。殿頂覆蓋著紫色琉璃瓦,每片瓦當(dāng)都刻著展翅的鳳凰,殿柱是萬年紫檀木,紋理間流淌著金紅色的光紋。殿門上方懸掛著一塊匾額,上書“紫宸殿”三個金字,筆畫間蘊(yùn)含著磅礴的劍意,看得墨淵氣血微微翻涌。
青衫弟子在殿門外垂首而立:“弟子已將外門弟子墨淵帶到。”
殿內(nèi)傳來一聲清越如玉石相擊的回應(yīng),雖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進(jìn)來。”
墨淵深吸一口氣,隨青衫弟子踏入殿內(nèi)。殿內(nèi)遠(yuǎn)比想象中空曠,地面鋪著整塊的墨玉,光可鑒人,倒映著殿中央那座高出地面三尺的白玉寶座。寶座之上,斜倚著一位女子。
她身著一襲淡紫色的流云長裙,裙擺上用銀線繡著繁復(fù)的纏枝蓮紋,長發(fā)如瀑般披散在白玉扶手上,僅用一支雕琢成冰蓮狀的玉簪固定。殿內(nèi)沒有燭火,卻有萬千流螢般的光點(diǎn)在她周身飛舞,照亮了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眉如遠(yuǎn)黛,眸似寒星,鼻梁高挺,唇色是天然的櫻粉,組合在一起,卻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仙氣。
這便是瑤光仙宗的宗主,楚晚璃。
墨淵的心臟猛地一縮。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人,卻也從未感受過如此凜冽的氣場。那不是玄冰靈根的寒意,而是一種上位者特有的、俯瞰眾生的冰冷威壓,如同臘月里的陽光,看似溫暖,實(shí)則能將人凍僵。
“弟子墨淵,拜見宗主。”他依著王通執(zhí)事所教,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額頭觸到冰涼的墨玉地面,卻感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著,讓他無法真的伏低。
楚晚璃沒有立刻說話。墨淵能感覺到,一道銳利如刀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從頭到腳,仿佛要將他的神魂都剖開來看。這目光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審視,讓他渾身不自在,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抬起頭來。”良久,楚晚璃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剛才在殿外聽來更顯清冷,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媚,“讓我看看,究竟是怎樣的靈根,能讓外門執(zhí)事如此看重。”
墨淵依言抬頭,迎上她的目光。四目相對的剎那,他忽然打了個寒噤——楚晚璃的眼眸深處,竟隱隱流動著紫色的光紋,如同深淵,能將人的靈魂吸進(jìn)去。而他胸口的玉簡,此刻竟灼熱得如同烙鐵,幾乎要穿透衣衫跳出來。
“九天玄冰靈根,果然名不虛傳。”楚晚璃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那笑容讓她絕美的臉柔和了幾分,卻更顯詭異,“只是……這神魂光……”她伸出纖纖玉指,隔空點(diǎn)向墨淵的眉心,“倒是意外之喜。”
指尖點(diǎn)來的瞬間,墨淵只覺一股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涌入眉心,與神魂光輕輕碰撞。他沒有感到疼痛,反而覺得識海一陣清明,那些因修煉過快而產(chǎn)生的滯澀感竟一掃而空。
“謝宗主賜……”他話未說完,楚晚璃卻已收回手指,端起身旁石幾上的玉杯,輕輕啜了一口靈茶。
“你今年十四歲?”她看著杯中蕩漾的茶湯,語氣平淡,“來自青石鎮(zhèn)?”
墨淵心中一凜。他從未向任何人提及青石鎮(zhèn)的細(xì)節(jié),宗主竟然知道?
楚晚璃似是看穿了他的疑惑,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玩味:“在瑤光仙宗,沒有我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她頓了頓,放下玉杯,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尤其是關(guān)于你這樣的‘好苗子’。”
殿內(nèi)的氣氛驟然變得壓抑。青衫弟子早已垂首退到角落,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墨淵跪在原地,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鼓點(diǎn)般敲擊著耳膜。
“你在外門,與劉姓弟子起了沖突?”楚晚璃忽然問道,語氣聽不出喜怒。
墨淵心中咯噔一下。該來的還是來了。他定了定神,沉聲道:“是他先損壞宗門靈草,又出言不遜,弟子只是略施薄懲。”
“略施薄懲?”楚晚璃輕笑一聲,那笑聲帶著冰碴,“斷他腳踝經(jīng)脈,讓他三月內(nèi)無法修煉,這便是你的‘薄懲’?”
墨淵沉默。他知道,在宗主面前,任何辯解都是蒼白的。
楚晚璃站起身,緩緩走下白玉臺階。她赤著足,踩在墨玉地面上悄無聲息,紫色的裙擺拖在身后,如同一條蜿蜒的紫霞。隨著她的靠近,那股冰冷的威壓越來越重,墨淵甚至能感覺到空氣中的靈氣都在向她匯聚,形成一個無形的漩渦。
“墨淵,”她在他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輕柔得像情人的低語,“你要記住,瑤光仙宗是你的歸宿,也是你的依靠。在這里,你可以得到最好的資源,最快的提升,甚至……長生不老。”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墨淵的臉頰,觸感冰涼,如同玉石。墨淵下意識地想要避開,卻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僵硬,竟無法動彈分毫。
“但是,”楚晚璃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眼中的紫色光紋劇烈閃爍,“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聽話。”
“聽話?”墨淵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盡管有些干澀,“宗主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楚晚璃俯下身,湊近他的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不要惹麻煩,不要得罪不該得罪的人,更不要……試圖探查不屬于你的東西。”
她的氣息帶著淡淡的冷香,鉆入墨淵的鼻腔,卻讓他感到一陣惡心。他猛地一掙,終于掙脫了那股無形的束縛,向后退了半步,眼神警惕地看著她。
楚晚璃直起身,臉上依舊掛著那抹冰冷的笑意,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看來,你的性子,比我想象的還要烈一些。”她拍了拍手,先前的青衫弟子立刻上前,“帶他下去吧,從今日起,他便搬到晚璃峰下的‘聽竹軒’居住,由你負(fù)責(zé)照料。”
青衫弟子渾身一震,眼中滿是震驚:“宗主!聽竹軒是……”
“怎么?有問題?”楚晚璃挑眉,語氣不善。
“弟子不敢!”青衫弟子連忙跪下,“弟子遵命!”
墨淵更是心頭巨震。聽竹軒?那不是宗主親傳弟子才能居住的地方嗎?他一個外門弟子,何德何能?
“宗主,弟子……”他試圖拒絕。
“好了,不必多言。”楚晚璃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走向白玉寶座,“記住我的話,墨淵。留在我身邊,是你最好的選擇。”
她的聲音再次恢復(fù)了那種高高在上的清冷,仿佛剛才那個貼近他耳邊低語的人,只是墨淵的錯覺。
青衫弟子連忙起身,對著墨淵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墨師弟,走吧。”
墨淵深深地看了一眼楚晚璃的背影,那襲紫色長裙在萬千流螢的映襯下,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似乎要將他整個人都吞噬進(jìn)去。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踏入了一個更深的牢籠,而這座牢籠的主人,遠(yuǎn)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險。
走出紫宸殿時,陽光已經(jīng)灑滿云階。墨淵回頭望去,晚璃峰在云海中若隱若現(xiàn),宛如仙境。但他知道,在那仙境之下,隱藏著怎樣冰冷的深淵。
青衫弟子走在他身旁,忽然低聲道:“墨師弟,恭喜你。”
墨淵看向他,只見他臉上帶著一絲復(fù)雜的笑容:“能被宗主看中,是多少人求不來的機(jī)緣。只是……”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聽竹軒毗鄰宗主的寢殿,你好自為之吧。”
墨淵沉默不語。他摸了摸胸口,那枚玉簡依舊在發(fā)燙,與眉心的神魂光遙相呼應(yīng)。他有種預(yù)感,留在晚璃峰,或許能更快地提升實(shí)力,追尋長生,但也可能……永遠(yuǎn)失去他最渴望的自由。
一陣山風(fēng)吹過,帶來晚璃峰上特有的冷香。墨淵抬起頭,望著那片紫金色的云霞,眼中閃過一絲堅定。
無論前方是什么,他都必須走下去。為了父親的遺愿,為了長生的夢想,也為了……有朝一日能掙脫這無形的枷鎖。
而此刻的紫宸殿內(nèi),楚晚璃正站在窗前,望著墨淵遠(yuǎn)去的背影,指尖輕輕敲擊著窗欞。她身后的紅衣女修低聲問道:“宗主,為何要將他安置在聽竹軒?那里不是……”
“噓……”楚晚璃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你不覺得,把最完美的璞玉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才最安全嗎?”
她轉(zhuǎn)過身,走到一個鑲嵌著無數(shù)冰晶的玉匣前,打開匣子,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枚與墨淵懷中玉簡極為相似的器物,只是這枚玉簡通體呈紫金色,上面刻著的,是一個扭曲的“鎖”字。
“九天玄冰,神魂異光……”楚晚璃拿起紫金色玉簡,輕輕摩挲著上面的紋路,嘴角勾起一抹病態(tài)的笑容,“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容器……淵兒,你跑不掉的。”
玉匣內(nèi),無數(shù)細(xì)小的紫色光絲悄然飛出,順著窗戶縫隙,朝著聽竹軒的方向飛去,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開始編織一張名為“楚晚璃”的巨大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