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060年。日歷在這個時代早已失去了它往昔的含義，人類不再標注月份，只記錄著一個令人絕望的倒計時——距離下一次“強光洗禮”，還有17個地球日。

蒼穹之上，曾經(jīng)給予萬物生機的太陽，如今成了懸在頭頂?shù)摹⒍〞r開啟的死亡之瞳。每過三十個日夜，這顆步入狂暴晚年的恒星便會劇烈震顫，拋射出橫掃整個太陽系的、足以剝離分子鍵的強伽馬射線暴和超高熱粒子流。大氣層早已稀薄不堪，臭氧層更是早在幾個世紀前的第一次“微光耀斑”時就已蕩然無存。任何暴露在這“強光洗禮”下的生命，其結(jié)局只有兩個：瞬間氣化，或者更慢、更痛苦一些——皮膚和臟器如同被億萬根灼熱的鋼針穿透、溶解，DNA鏈崩解成無意義的碎片。

地球表面，昔日的鋼鐵叢林、蔚藍海洋、蔥郁山川，如今只剩下一片玻璃化的死寂荒漠和沸騰后又凝固的丑陋熔巖湖。文明的火種，連同所剩無幾的人類，蜷縮在深深的地殼之下，依托著舊時代遺留或被改造加固的地下設(shè)施——避難所（Shelter）艱難求生。

“避難所D71，通風(fēng)系統(tǒng)第四次自檢完成，效率78.4%，低于安全閾值92%。主能源回路C區(qū)損耗，預(yù)計支撐周期縮短至下個‘輪回’。”冰冷、毫無波動的合成女聲在狹長的金屬甬道中回蕩，像是為這不見天日的世界譜寫一首無休止的哀歌。

付陳（Fu Chen）靠在冰冷的合金艙壁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手腕上那只嵌著暗綠色屏幕的、邊緣磨損嚴重的“生存儀”。屏幕幽幽地亮著：【個體狀態(tài)監(jiān)測：脫水中度（+），輻射塵微粒沉積（低危），精神壓力指數(shù)：紅色警戒區(qū)】。旁邊是一個小小的全息投影：嚴雪（Yan Xue）穿著舊時代干凈工作服的笑臉，那笑容在此時此刻顯得那么遙遠而虛幻，仿佛另一個平行宇宙的遺物。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帶著濃厚金屬銹味和循環(huán)液微甜的空氣。避難所里的空氣永遠是這個味道，提醒著所有人：這里不是家園，只是一個巨大的、會緩慢腐朽的金屬棺材。

幾步之隔的合金醫(yī)療艙內(nèi)，那臺老舊的輻射病監(jiān)測儀正發(fā)出規(guī)律而微弱的嗡鳴。嚴雪躺在里面，臉色比墻壁還要慘白，呼吸微不可聞。她的頸側(cè)和手臂上，幾道暗紅色的、形似灼傷卻又透著詭異青黑的紋路正在皮膚下微微脈動，那是深度輻射病晚期的標志——“強光烙印”。每一次烙印的加深，都意味著離死亡更近一步。D71僅存的、藥效最為關(guān)鍵的“細胞抑制劑”在前天凌晨耗盡。沒有它，嚴雪撐不過下一次強光，甚至可能就在這幾天……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付陳的心臟，比避難所外的寒冰更為刺骨。他用力捏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用這微小的痛楚來對抗那幾乎將他撕裂的窒息感。

D71的物資匱乏早已不是秘密。管理AI那冰冷的報告和不斷削減的每日配給就是最好的宣告。所有避難所的深層儲備庫都被聯(lián)盟核心城嚴密管控，非戰(zhàn)時狀態(tài)或特殊貢獻申請絕不可能開啟。等待？排隊？在官僚系統(tǒng)運轉(zhuǎn)緩慢的地下王國里，嚴雪等不起。她的生命正以小時為單位流逝。

絕望中滋生了瘋狂。一個念頭，一個危險的、足以讓他墜入萬劫不復(fù)深淵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纏繞著他的神經(jīng)——地表。確切地說，是距離D71避難所垂直深度約2000米，在舊時代地圖上標注為“諾瓦制藥第七研究中心”的地下分站點廢墟。

付陳在那個站點工作過，在“強光時代”來臨的初期。混亂之中，一批實驗階段的、效能遠超標準抑制劑的“曙光-I”原型藥劑未能完全撤出，被倉促封存在站點深處一個自循環(huán)應(yīng)急冷庫的加密儲存柜里。據(jù)他當(dāng)時從工程日志的碎片信息推測，如果那個冷庫的獨立微型能源堆未在后續(xù)的地質(zhì)活動或沖擊中完全損毀，其中一套儲存柜可能還能維持低溫數(shù)年……甚至更久。

那是嚴雪唯一的生機。也是付陳眼中唯一的光。

但這個行動需要資源，很多資源。避難所的門禁系統(tǒng)、深地通道的通行許可、能夠抵抗地表殘留高輻射和極端環(huán)境的防護服，還有最關(guān)鍵的行動工具——一臺能在崎嶇復(fù)雜的廢墟地貌中穿行、并具備強力挖掘和破障功能的輕型動力裝甲。那東西，在D71的公共武備庫里只有兩臺，而且由聯(lián)盟守備軍小隊嚴密看管。

付陳的目光，落在了醫(yī)療艙對面另一個休眠艙上。那個艙室相對簡陋，但依舊處于恒溫狀態(tài)。艙內(nèi)躺著一個魁梧的身影，即使在沉睡中，也能感覺到一股堅韌的力量——秦剛（Qin Gang），D71守備軍第三小隊的隊長，一個有著舊時代軍人烙印的硬漢，也是付陳在避難所里唯一勉強稱得上朋友的人。秦剛在一次通道崩塌救援中被重傷，陷入了深度醫(yī)療性昏迷，需要一種特殊的神經(jīng)激活劑才能蘇醒。而那種藥劑……付陳恰好知道，在諾瓦廢墟某個未被標記的緊急藥柜里，極有可能存有最后幾支。

一場交易？付陳的心沉了下去。利用一個昏迷者生命垂危的信息差去達成目的？這突破了某種底線。但嚴雪蒼白的面容，那微弱起伏的胸口，無時無刻不在鞭笞著他。為了她，地獄又如何？他握緊了口袋里一塊冰冷的、刻有復(fù)雜徽記的存儲芯片——這里面，有他偷偷復(fù)制保存的部分諾瓦廢墟關(guān)鍵結(jié)構(gòu)圖。

回到兩人僅有的、十平米不到的隔間。微弱的環(huán)境燈下，嚴雪因疼痛而短暫醒來。看到付陳緊繃的臉色和眼中的紅血絲，她幾乎瞬間就明白了。她不是未經(jīng)世事的溫室花朵，付陳能想到的，她也能猜到。

“陳…”她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別做傻事……地表……那是個陷阱……你會死的……為了我……不值得……”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暗紅色的血沫星星點點濺在蒼白的被單上，觸目驚心。

付陳猛地單膝跪在床邊，緊緊抓住她冰冷的手，仿佛要將自己僅存的熱量全部傳遞過去，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和決絕：“雪，看著我！沒有值不值得！只有你活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的，諾瓦廢墟！那里有藥！也許還有救你的東西！我不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他的喉頭滾動，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悲慟堵住。他快速地將自己和秦剛、和守備軍裝備的想法說了出來，語速快得像是在逃避內(nèi)心的譴責(zé)。

“不行！”嚴雪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亮，那不是希望，而是恐懼和憤怒。“那是謀殺！利用一個昏迷的人！拿走整個避難所最重要的武裝？陳，那會把所有人都置于險境！如果廢墟塌了，你怎么辦？如果輻射……”她掙扎著坐起來一點，用盡力氣抓住他的衣領(lǐng)，“聽我的！我們申請！再等等……”

“等不及了！他們的申請流程要走多久？你的時間又有多少？！”付陳的低吼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開，他指著醫(yī)療艙的方向，眼中的絕望幾乎化為實質(zhì)，“看那烙印！它不會等！雪，原諒我，這次我不能聽你的！”

話音未落，刺耳的警報聲毫無征兆地在整個避難所凄厲炸響！不是日常維護警報，而是最高級別的震蕩和入侵警告！整個D71都劇烈地搖晃起來，仿佛有一個巨人正在外面猛力捶打著避難所的穹頂！天花板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燈光瘋狂閃爍！

“警告！監(jiān)測到深度地殼非正常應(yīng)力集中！沖擊點：D71西北上方巖層！強度：八級等效地震！沖擊波預(yù)計六十秒后到達核心區(qū)！重復(fù)，所有人員立即前往主構(gòu)架穩(wěn)固點！非戰(zhàn)斗人員就近固定！警告……”

混亂的腳步聲、金屬扭曲的呻吟、女人和孩子的尖叫瞬間充斥了所有通道！末日之下，任何微小的災(zāi)難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付陳猛地將嚴雪按回床上，用束縛帶盡可能固定好，語速快如子彈：“別怕！待在這！醫(yī)療艙結(jié)構(gòu)最強！我去門口看看！”

就在他要沖出去的瞬間，一個扭曲、瘋狂、但穿透力極強的聲音混雜在警報和嘈雜中傳來，清晰得像一把冰錐刺入耳朵：“……想活下去嗎？D71的可憐蟲們！打開你們該死的門！把食物和能源交出來！不然老子就把你們通通變成地底的燜燒罐頭！……守備軍那幫軟蛋廢物在哪？！秦剛那個雜種呢？給老子滾出來！‘剃刀’萊恩來了！”

“剃刀”萊恩？付陳瞳孔驟縮。那個臭名昭著的、由幾個小型避難所叛逃武裝組建起來的掠奪者團伙首領(lǐng)！他們以兇殘狡詐聞名，專門趁其他避難所遭遇災(zāi)變或守備薄弱時發(fā)動奇襲！怎么會在這個時候找到D71？！

外面的叫罵聲、零星的槍聲、更猛烈的撞擊聲混雜成一片地獄的交響！主控室的AI在瘋狂播報受損情況！付陳的心沉到了谷底。外部襲擊，內(nèi)部震蕩…守備軍主力此刻必然都在主入口抵御，資源倉庫區(qū)域，以及最重要的——公共武備庫，必然處于相對空虛的狀態(tài)！

機遇伴隨著毀滅性的災(zāi)難，轉(zhuǎn)瞬即逝！

嚴雪顯然也意識到了，她眼中充滿了極度的驚恐和難以置信，嘶喊道：“不！陳！外面太亂了！你不能……”

付陳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萬語——不舍、痛苦、堅決，還有不顧一切的瘋狂。他猛地撲過去，用力地、狠狠地在她冰涼的唇上印下一個吻，沉重而炙熱，仿佛要將自己全部生命都押注在這個瞬間。

“活下去！等我回來！”

下一秒，在嚴雪幾乎變調(diào)的尖叫阻止聲中，付陳猛地推開醫(yī)療艙的隔離門，如同離弦之箭般撲了出去！他甚至沒有試圖去靠近混亂不堪的主通道，而是憑借對D71每一寸管道的熟悉，沖向一條平時被維修氣密門封住、標識著“廢棄維護通道”的狹窄入口——那是一條幾乎無人注意、可能直接通往更深層倉庫區(qū)的捷徑！

他賭上一切的不再只是諾瓦廢墟的藥，更是此刻混亂中唯一竊取動力裝甲的機會！秦剛的蘇醒需要諾瓦廢墟的藥，而這套裝甲是拿到諾瓦廢墟藥的關(guān)鍵！嚴雪需要這些藥來救命！這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死局，在這毀滅性的混亂中，似乎被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裂縫！時間、資源、嚴雪的生命……所有催命符都在同一刻繃緊到了極限！

付陳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狹小的維護通道入口。

身后，嚴雪絕望的哭喊被厚重的合金門轟然關(guān)閉的巨響無情吞噬。刺耳的交火聲和掠奪者瘋狂的咆哮撞擊著門板。整個D71避難所，在末日的地殼深處，發(fā)出了痛苦而絕望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