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卷著枯葉,打著旋撞在青磚院墻上,發出沙沙響。
藥坊后院養傷廂房里,一盞油燈搖曳,在青布棉簾子上投下幽暗光暈。
秦雪兒靠著冰冷的墻,看著隔床蜷縮的婦人。
或許,她真是陰司漏勾名字的游魂?
踏遍幽冥九泉,走過奈何橋,卻忘了喝孟婆湯。
帶著累世記憶,一世又一世,在輪回里經歷生離死別。
嘗盡悲歡,滋味早被洞穿世情的冷水澆透。
千百年磋磨,偶爾想尋點快慰,也因看得太真沒了興致。
心底最后一點熱情,被無休止的轉生碾得粉碎。
林云茹……
就算這具身體的血脈有牽扯,對秦雪兒來說,眼前這婦人也只是初次見面。
罷了,頂著“秦雪兒”的名號,就該做她該做的事。
一句好話,說起來也不費力。
“娘,”她聲音不高卻清晰,“您也早些歇息吧。”
燈花“噼啪”響了一下。
林云茹身子猛地一顫!
像被滾水燙到,又像寒冬里灌進炭火,一股酸澀滾燙的氣從心腔炸開,直沖眼底。
她慌忙低頭,狠狠抹了把臉。
自從女兒被馬車撞那天起,多少個夜晚,她守著這藥味刺鼻的廂房。
撫著女兒冰涼的手,就怕她一睡不醒!
氣女兒頑劣,更怕得連哭都不敢大聲。
家底掏空、藥錢難繼時,她連懸梁的念頭都有過。
萬幸!女兒醒了,還懂事了!
這句關切,像把刀挑開了壓在心頭的巨石。
石塊落地,胸腔里一片敞亮——值了!所有苦熬都值了!
“傻妮子,操心這個干啥!”林云茹抬頭,臉上淚痕沒干,眼底卻像枯井涌了泉水。
“你好好養著,比娘的命還金貴!你哥在姨娘家住得好,娘后廚的差事也沒耽擱。
只要你好好的,娘的心就落定了!”
秦雪兒看她態度堅決,不再堅持,溫聲道:“那這樣可好?我再留一日。
明天一早問韓大夫,若他說穩妥,咱就回家。”
她頓了頓,聲音很輕,帶點不易察覺的依戀:“娘,雪兒想家了。”
“哎!哎!好!娘明天第一個去問韓大夫!”林云茹連聲應著,打開藤編食盒。
她捧出一碗溫菜粥,還有一碟炸得金黃的茄盒,油汪汪的:“來,雪兒,趁熱吃,王記買的,你最愛吃的油煎茄盒!”
“嗯。”秦雪兒接過碗筷。
茄盒的焦香撕開藥味,帶出幾分暖意。
四下安靜,這隔間如今只住她一個。
簾子厚重,擋住了外面的天光和人語。
只有寒風偶爾鉆進窗縫,吹得窗紙“啪嗒”響。
夜深。
隔床傳來林云茹清淺的呼吸,她睡沉了。
秦雪兒躺著,肢體繃緊,翻身極輕極緩。
不是身子痛,而是她知道——就算睡熟,那婦人護孩子的心也像弦上的箭!
稍有動靜,那雙紅眼睛就會驚惶看來。
這就是骨肉連心?
一種陌生的溫熱,隔著前塵厚繭透過來,遙遠又真切。
秦雪兒閉眼,一絲微弱的氣流在體內萌動,循著前世的《養容經》流轉。
這功法溫馴平和,最適合女子溫養根本。
她凝神靜氣,引導氣絲在脈絡間游走。
氣過之處,有微弱卻蓬勃的暖意散開。
有護身法傍身總是好的。
這身子失血太多,很虛,正需精細溫養。
一夜過去,窗外灰蒙蒙亮起來,青磚地上結了薄霜。
秦雪兒睜眼,眼底清澈,雖沒睡,臉上卻有層薄紅暈,像冰雪下的春色。
那雙墨玉般的眸子清亮,透著超越年齡的沉靜和洞察。
整個人像塵封的玉璧被拂去灰垢,顯出清冽沉穩的光華。
林云茹幾乎立刻察覺女兒的不同。
那雙眼睛睜開時,像換了更亮的燈芯!
女兒身上多了種沉甸甸的東西。
但她被失而復得的狂喜填滿,哪顧得上細想?
女兒活著、醒了、懂事了,對她來說就是老天開眼!
剩下的,都歸為“長大了,懂事了”。
她心滿意足。
卯時三刻剛過,門外有腳步聲,棉簾子被帶老年斑的手挑起。
須發皆白、穿半舊天青色儒衫的韓大夫走進來,身后跟著提藥箱的學徒。
韓大夫戴黃銅叆叇,面容清癯,眼神溫煦又精明。
他仔細看脈案,輕柔揭開秦雪兒額角的紗布,查看結痂的傷口,點頭道:“筋絡結實,氣血旺,恢復得好!
這幾日別沾生水,傷處避風,好好靜養。”
他看著榻上的小娘子,語氣和煦:“別擔心頭發,過些時日,又是烏黑云鬢。”
林云茹聽了,懸著的心徹底落下,眼眶又熱了。
秦雪兒抬眼:“韓先生,我今日能回家休養嗎?”
韓大夫沉吟,捋著胡須:“回家清凈,心情好,更利于養傷。
待會兒給你開些祛風活血、固本培元的散劑帶走。”
他看林云茹熬黑的眼圈,語重心長:“小娘子要記取教訓!街上奔馬豈是兒戲?
這次九死一生,是老天看你母親心誠才給的生機!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往后行事,要想想家里長輩的心!別再意氣用事,讓你娘擔驚受怕!”
“是,先生的話,雪兒記在心里。”秦雪兒迎上老人的關懷,語氣平穩堅定,“往后定當安心學習,好好侍奉娘親,不敢懈怠。”
聲音不高,卻有山岳不移的篤定。
韓大夫眼中閃過訝異,隨即化為欣慰:“好!甚好!”
他朝學徒點頭:“去,用我的對牌取藥來。”
又細細叮囑林云茹忌口的東西,才帶著人離開。
簾子落下,室內只剩淡淡藥味和秋晨的寒意。
林云茹轉身,凝視女兒沉靜的面龐,鼻翼動了動,眼眶通紅,嘴角卻忍不住上揚,像破云的朝霞。
她哽咽著,一遍遍低聲說:“好……真好……娘的雪兒……
聽你這么說,娘心里……真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