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歧視筑就的高墻下,自由是唯一的污染物。
第七隔離區盤踞在城市邊緣的工業廢土之上,如同一塊強行植入腐爛肌體的巨大金屬癌腫。高聳入云的等離子防護穹頂是它扭曲的顱骨,在灰暗壓抑的天幕下投下龐大而變形的陰影,幾乎吞噬了地平線。穹頂表面,藍紫色的電弧如同無數條痛苦的神經,在無形的屏障上瘋狂流竄、炸裂,發出低沉而持續不斷的嗡鳴。那聲音并非純粹的機械噪音,更像是一種活物的、充滿惡意的低語,直接鉆進顱骨深處,攪動著最原始的恐懼。巨大、銹蝕的通風管道如同巨獸的腐爛腸子,盤繞在穹頂表面,間歇性地噴吐出濃稠、渾濁的氣體。那氣味濃烈得足以讓未改造的普通人瞬間嘔吐——消毒水刺鼻的化學氣息,與排泄物、腐爛有機物、高濃度臭氧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生物質腐敗味道混合發酵,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屬于“非人”的獨特惡臭。它宣告著內部的污穢與絕望,也警告著外界:此處是禁區,踏入者,將被同化為“污染”。
我伏在一座廢棄冷卻塔的陰影深處,距離那象征著絕對隔離的龐然大物足有五百米。冷卻塔本身早已被輻射塵和酸性雨水蝕刻得千瘡百孔,塔壁上凝結著灰綠色的苔蘚和暗紅色的銹跡,內部回蕩著空洞的風聲,像垂死巨獸的嘆息。身上覆蓋的擬態斗篷,其表面納米單元正根據周圍環境——灰褐色的混凝土、暗紅的銹跡、深綠的苔蘚——進行著微秒級的動態調整,將我幾乎完美地融入這片被遺忘的廢墟。只有皮膚下,為了適應真空低壓而增強的循環系統,正因高度集中的腎上腺素而發出幾乎無法察覺的低頻嗡鳴,如同繃緊的弓弦。
“獵鷹,這里是渡鴉。”凱的聲音通過植入耳蝸的微型通訊器傳來,帶著穩定的電流嘶嘶背景音,這是多重加密和信號跳頻的結果。“傳感器掃描顯示,西側B-7區域巡邏隊剛完成交接,存在三秒盲區。干擾脈沖已就緒,倒計時…3…2…1!”
話音落下的瞬間,西側警戒塔下方約五十米處的一片空氣猛地劇烈扭曲、沸騰!刺耳的、仿佛金屬被強行撕裂的尖嘯聲毫無征兆地炸響!這并非凱的飛船武器,而是他利用第七區外圍廢棄的能量管道和信號中繼塔制造的定向電磁爆震波,模擬了一次小規模的能源泄露事故。扭曲的光影和刺耳的噪音瞬間打破了廢土死寂的表象。
效果立竿見影!
警戒塔頂部的旋轉炮口瞬間鎖定了騷動源,刺目的紅光警報燈急促閃爍,發出低沉的“嗚——嗚——”聲。下方巡邏的數隊“凈化者”士兵,覆蓋全身的漆黑動力外骨骼發出沉悶的伺服嗡鳴,沉重而迅捷地轉身,肩部武器平臺齊刷刷抬起,黑洞洞的槍口指向那片扭曲的空氣。沉重的金屬靴踩踏地面,發出整齊劃一的“哐!哐!”聲。更遠處,幾臺形如巨大金屬蜘蛛的哨戒炮塔,其布滿傳感器和武器的頭部也猛地轉向,發出低沉的、充滿威脅性的液壓轉動聲,關節處噴出細微的白色冷卻蒸汽。
就是現在!機會稍縱即逝!
我像一道被壓縮到極限的彈簧驟然釋放,從冷卻塔的陰影中激射而出!擬態斗篷在高速移動中功率全開,扭曲著光學、紅外甚至低階的電磁掃描信號,讓我在監視系統的“視野”中化作一片模糊不清的、與環境融為一體的熱噪點。雙腿植入的反重力肌腱爆發出澎湃的能量,每一次蹬地都賦予我超越常人數倍的力量和速度,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般向前沖刺!強勁的推力讓我幾乎要脫離地面。然而,落地時卻輕如鴻毛,特制的足底吸盤和消音凝膠層吸收了絕大部分沖擊力,只在布滿金屬碎屑和油污的地面上留下幾乎無法辨識的淺痕,如同幽靈掠過。
目標:第七區唯一陸路入口——那道如同地獄之門的五十米高復合裝甲巨門下方,一條狹窄的、用于緊急維修和排放污水的通道入口。這是我和凱在無數份殘缺不全、甚至被刻意銷毀的早期工程藍圖中,耗費數月才找到的唯一可能潛入的物理縫隙。它像一個被遺忘的癤子,隱藏在宏偉巨門的陰影里。
空氣在耳邊呼嘯,帶著濃重的鐵銹味、輻射塵埃的干澀感,以及遠處穹頂噴吐出的惡臭余韻。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砂紙,改造過的肺部過濾系統高速運轉,發出細微的嘶嘶聲。警戒塔上,巨大的探照燈光束如同審判的巨劍,來回掃蕩著我剛才藏身的位置以及凱制造混亂的區域,光柱掃過地面,揚起細微的塵埃。我緊貼著冰冷粗糙、布滿苔蘚和冷凝水的墻體移動,墻體表面濕滑冰冷,帶著工業廢土特有的陰寒。利用哨戒炮塔掃描周期的短暫間隙和建筑本身的視覺死角(一處巨大的、銹蝕的管道支撐架),如同最敏捷的壁虎,在近乎垂直的金屬外墻上快速攀爬。指尖特化的生物靜電吸盤牢牢吸附在銹蝕的鋼鐵表面,提供著可靠的抓力,每一次吸附和脫離都伴隨著極其微弱的“啪嗒”靜電聲,淹沒在遠處持續的警報雜音中。
距離目標通道入口的格柵不足十米。那格柵由粗大的、原本應是銀白色的合金條焊接而成,如今早已被腐蝕得斑駁不堪,呈現出病態的暗褐色和墨綠色,縫隙間堆積著厚厚的、散發著惡臭的油污和不明粘稠物,像凝固的膿血。入口狹窄,僅能勉強容納一人蜷縮著擠過去。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腐爛食物殘渣、排泄物、化學溶劑和某種生物組織腐敗味道的濕熱臭氣,正如同實質的屏障,源源不斷地從中噴涌而出,沖擊著我的感官。兩名穿著全覆蓋式動力外骨骼的“凈化者”士兵,如同兩尊冰冷的、沒有生命的雕塑,正背對著格柵,警惕地掃描著前方被凱制造的混亂區域。他們頭盔目鏡閃爍著幽綠的光芒,肩部的武器處于待激發狀態。
“渡鴉,目標點有守衛,兩個。狀態警惕。”我壓低聲線,聲音通過喉部肌肉的微震動直接轉化為加密信號,連嘴唇都無需翕動。
“收到,再給他們一點更‘刺激’的小麻煩,引開視線。準備。”凱的聲音冷靜依舊,帶著一絲掌控全局的從容。
幾秒鐘后,距離那兩個守衛更近一些的一個半埋在地下的廢棄燃料罐,突然爆出一團更加刺眼、范圍更大的電火花!伴隨著一聲更加響亮的“噼啪”炸響,一股濃密的、帶著刺鼻焦糊味的黑煙猛地升騰而起!這次模擬的是一次更嚴重的、可能引發連鎖反應的能源泄露事故,甚至模擬出小股明火在罐體表面跳躍!
守衛的動力裝甲伺服系統發出一陣更加急促的高頻嗡鳴,兩人猛地轉身,沉重的金屬足部在混凝土地面上踩出清晰的凹痕。肩部的速射炮和腕部的激光切割器瞬間對準了冒煙起火的燃料罐,頭盔內的通訊頻道指示燈狂閃,顯然是在緊急上報情況,請求支援。
就是現在!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如同鬼魅般滑到格柵前。沒有絲毫猶豫,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裝甲無聲滑開,彈出兩束幽藍色的、如同實質火焰般的高頻震動粒子刃。刃鋒發出幾乎聽不見的、令人牙酸的高頻嗡鳴,周圍的空氣都因能量場而微微扭曲。我將粒子刃精準地切入格柵最銹蝕、最薄弱的焊接點。堅硬的合金在粒子級別的超高頻震蕩切割下,如同熱刀切黃油般迅速變紅、軟化、熔融!刺鼻的金屬蒸汽和細微的熔融金屬液滴飛濺開來,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微小的火星。整個過程在短短三秒內完成,發出的微弱噪音被遠處燃料罐持續的“噼啪”放電聲、火焰燃燒的呼呼聲以及凈化者士兵緊張的通訊聲完美掩蓋。
一個邊緣光滑的、直徑約六十公分的圓形入口被切開。一股更加濃烈、滾燙、幾乎令人窒息的惡臭混合著灼熱的水蒸氣,如同高壓鍋泄氣般撲面而來,瞬間沖擊著我的嗅覺和呼吸系統,改造過的肺部也感到一陣灼痛般的刺激。我毫不猶豫地,如同鉆入蛇穴的探險者,蜷縮身體鉆了進去。反手將切下的格柵板吸附回原位,利用斗篷邊緣的磁力貼片進行臨時固定,并迅速在切口邊緣噴涂了一層快速凝固的偽裝涂層(模擬銹蝕和污垢),從外面看幾乎天衣無縫,除非湊近仔細檢查。
通道內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濕熱粘稠的空氣如同膠水般包裹著身體,溫度驟然升高了至少十度。腳下是滑膩的、深及腳踝的污物,踩上去發出令人不適的“噗嘰”聲,觸感如同踩在腐爛的內臟上。管道壁上凝結著厚厚的、散發著惡臭的油污和不明生物粘液,冰冷的水珠不斷滴落,砸在擬態斗篷上,留下深色的污跡。巨大的壓力泵和過濾器的轟鳴聲在此刻反而成了最好的掩護,震耳欲聾的低頻噪音如同持續的悶雷,淹沒了心跳、呼吸和行動的所有細微聲響。這里是第七區龐大循環系統的排泄末端,一個連自詡“純凈”的凈化者都不愿踏足的污穢之地,一個被刻意遺忘的、處理“非人”廢棄物的腸道。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甲烷和硫化氫的味道,危險而致命。
“進入排污層,深度信號干擾,獵鷹,切換至預設路徑B,保持靜默。依賴本地傳感器。”凱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強烈的干擾雜音,如同信號不良的老舊收音機。視覺神經上,凱傳輸過來的、由無數殘缺藍圖拼湊而成的三維地圖亮起,一條閃爍著微弱綠光的路徑指引著方向。同時,我啟動了低光視覺和熱成像模式。眼前的世界瞬間失去了色彩,變成一片幽冷的、如同深海的綠和代表熱源的、刺目的橙紅。巨大的、如同鋼鐵怪獸內臟般的壓力容器(顯示為巨大的不規則冷源)、盤根錯節的粗大管道(部分因內部流動而顯示橙紅)、嗡嗡作響的離心過濾機(核心電機區域高溫),構成了一個龐大而壓抑的鋼鐵迷宮。熱成像顯示,一些區域散發著不正常的高熱橙紅(如一個泄露的閥門),那是危險的放射性泄漏點,皮膚下的輻射計數器立刻發出了輕微的震動警報,提示輻射水平超標。為了適應高輻射環境而強化的皮膚組織自動收緊,皮下細微的鱗狀結構微微豎起,仿佛在無聲地對抗著致命的射線。另一些緩慢移動的、輪廓模糊的橙紅物體,則是笨拙的清潔機器人,它們揮舞著機械臂,試圖清理永遠也清不完的污垢,履帶在粘稠的污物中艱難移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我像幽靈一樣在迷宮般的管道和轟鳴的機械間穿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開腳下粘稠的陷阱和凸出的鋒利金屬邊緣。身體緊貼著冰冷的金屬壁面,利用巨大的泵體噪音作為掩護,如同影子般從一個巨大冷凝罐滑向一根粗大的輸送管道。避開巡邏清潔機器人那遲鈍的傳感器掃描范圍(它們的熱源識別模式似乎只對高溫廢棄物有效)。繞過一個散發著強烈橙紅光芒、輻射警告標志在熱成像視野中依舊清晰閃爍的區域時,我屏住呼吸,盡可能遠離,能感覺到皮膚傳來微微的刺癢感,那是高能粒子穿透防護的微弱信號。通道在這里變得異常狹窄,需要側身擠過堆積的廢棄物,惡臭幾乎令人昏厥。
越靠近核心區,環境似乎變得“干凈”了一些,但這種干凈帶著一種冰冷的、非人的氣息。粗糙的維修通道逐漸被光滑、冰冷的合金走廊取代,地面和墻壁反射著慘淡的應急燈光。空氣循環系統似乎也更為強力,過濾掉了大部分令人作嘔的惡臭,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帶著消毒劑和臭氧味道的金屬氣息,冰冷而毫無生氣,如同停尸房。溫度也降了下來,甚至有些陰冷。然而,無形的壓力卻在此刻倍增,如同實質的水銀灌滿了空間。走廊里不再是笨拙的清潔機器人,取而代之的是裝備著致命武器的自律警戒哨兵——懸浮的碟形平臺無聲地滑行著,離地約半米,下方探出黑洞洞的脈沖槍口,頂部旋轉的傳感器陣列閃爍著幽冷的紅光,如同獵食者的復眼,冰冷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墻壁上布滿了隱蔽的掃描裝置,微弱的能量波動如同蛛網般覆蓋著每一寸空間,每一次掃描掠過身體,擬態斗篷都傳來輕微的過載發熱感。這里不再是污穢的下水道,而是通往核心囚籠的、戒備森嚴的鋼鐵咽喉,每一步都踏在刀鋒之上。
我如同在剃刀邊緣行走。擬態斗篷的功率被我推到了極限,皮膚下的微型冷卻系統高速運轉,散發出微弱的熱量,需要極其小心地控制散熱方向和強度,避免被熱成像捕捉到異常熱點。身體機能調整到最低耗能狀態,每一次心跳都刻意放緩到極限,每一次呼吸都細若游絲,肺部如同干涸的海綿緩慢汲取著冰冷的空氣。每一步都精確計算著自律哨兵掃描的間隙、能量掃描網的波動頻率,以及走廊本身的視覺死角(如巨大的承重柱、設備檢修口)。汗水從額角滲出,帶著咸澀的味道,立刻被斗篷的吸附層吸收。心跳聲在我自己的耳中被無限放大,咚咚作響,沉重得如同擂鼓,仿佛要與自律哨兵那規律性的、充滿威脅的懸浮嗡鳴同步,考驗著我的神經。
“接近目標區域,阿爾法區外圍。自律哨兵密度增加,掃描頻率提升30%。獵鷹,你的位置在它們當前掃描路徑的死角,保持絕對靜止5秒。”凱的聲音再次清晰了一些,顯然他找到了某個信號更強的節點進行中繼。
我立刻緊貼在一處凹陷的合金墻壁后,如同一塊沒有生命的金屬。凹陷處冰冷的觸感透過斗篷傳來,驅散了一絲因緊張產生的燥熱。五秒,如同五個世紀般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