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之巔,天地蒼茫。
鳳凰城鎮妖司總部深處的靜室中,一道斜陽透過雕花窗欞灑入,為屋內鑲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言墨靜靜地躺在紫檀木床榻上,感受著體內經脈的變化。
這一切仿若夢境,卻又真實無比。
昨日還在山村雨夜與虎妖血戰,今日卻已身處傳說中的鎮妖司總部,被當世醫仙親自救治。
“潛龍?”
言墨輕聲重復著這個陌生的名字,眉頭微蹙。
鎮妖司作為大夏王朝的重要機構,必然早已將他的底細查了個底朝天,怎會連他的名字都弄錯?
鄭元培目光如炬,直視言墨,聲音不容置疑:
“從今天開始到五年后,你的身份都將是從下人變成新星的潛龍,而不是那個言墨。”
他緩步走近,周身氣勢漸顯,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窗外的光線仿佛也隨著他的情緒變化而晦暗了幾分。
老者身穿簡樸的青灰色道袍,可那挺拔的身姿卻透著一股凌駕于世俗之上的威嚴。
“也就是說,言墨這個人已經徹底死亡了。”
鄭老的聲音如同釘子一般,一字一句地釘入言墨心頭,“所以你也不要再和你的家人朋友聯系。畢竟如果你聯系了,有了我和屋外二人之外的人知道你的底細,那事情就麻煩多了。說不定你會被用家人威脅來做一些對我不利的事呢?”
鄭老的手輕輕撫上言墨的頭,手掌溫暖卻沉重如山,那種親昵的動作反而讓言墨感到一種無法抗拒的威壓。
“少年,我希望你明白這些。”
鄭老俯身,目光如深井般望進言墨的雙眼,“潛龍,你明白了嗎?”
言墨望著那雙飽經滄桑卻銳利如刀的眼睛,心中百味陳雜。
他明白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在這位宗師大成的絕頂高手面前,自己別無選擇。
“明白。”
他平靜地回答,聲音堅定,掩蓋了心中的波瀾。
鄭老滿意地點點頭,轉身走向門外。
言墨看著那道背影,忽然感覺到這位老者背后似乎隱藏著更多的秘密與算計。
那道背影雖然挺拔如松,卻也似乎承載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沉重。
門外,莫無言和王不義恭敬候立,鄭老負手站定,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
“這種十二歲就領悟劍意的天才,我想鎮妖司的‘瘋子’應該愿意帶吧?這五年,就讓他當潛龍的老師了。”
鄭老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字里行間透著一股閱盡世事的洞察與智慧。
他輕輕頓了頓,又補充道:
“對了,你記得囑咐他,別練死人了!”
待眾人離去,室內重歸寂靜,唯有風拂過窗欞的輕響。
言墨靜靜地躺在床上,望著雕花天頂,重新梳理這短短時間內所發生的一切:
山村雨夜中的生死搏殺,那驚世駭俗的禁忌一劍,死亡的邊緣被拉回,而后被帶到這鎮妖司總部,成為一顆吸人眼球的棋子。
他沒有拒絕的能力。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他只是一個弱者,一個被裹挾入局的棋子。
邊境之地,法律的約束薄如蟬翼,生命時刻都可能凋零。
原本規劃好的平穩人生已成過往。
進入天威武院的夢想,化為泡影。
父親得知他“死訊”時會是何等悲痛?
那個一生坎坷,歷經喪妻之痛的中年男子,如今又要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無盡哀傷。
言墨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出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被虎妖咬斷臂膀的李大,是否還活著?那個總是追在他身后,眼神崇拜的小丫頭李鈴鐺,此刻是否正在為“死去的言墨”而淚眼婆娑?
又是誰,為那個坦然赴死的“言墨”立下了衣冠冢?
一滴淚水無聲地從言墨眼角滑落,沒入鬢發之中。
他十二歲的身體里,卻裝著遠超年齡的成熟與堅韌。
五年,他在心中默默計算著。
五年后,當一切塵埃落定,他重獲自由之時,回到那個日思夜想的小山村,見一見至親故友。
為此,他必須活下來,必須變強。
不僅是為了成為棋局中的贏家,更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斬出那驚天動地、真正無敵于世間的一劍!
言墨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軟弱與不舍都藏進心底最深處。
從今日起,他不再是那個山村里的少年言墨,而是鎮妖司中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潛龍!
窗外,漠北的風雪依舊肆虐,而室內少年的眼神,卻如鋒利的劍鋒,漸漸閃爍出堅定而炙熱的光芒。
千里之外的那個熟悉的小山村,暴雨從那日至今從未落下。
“言…言墨,言墨在哪?”
李大的聲音撕裂了清晨的寧靜,痛苦與驚恐交織在每一個音節中。
他剛從昏迷中醒來,渾身纏滿了白布,左臂空蕩蕩地垂在身側,只剩下被仔細包扎的斷茬。
醫師給他服下的藥草苦澀依舊殘留在口中,但比起心中的恐懼,這點苦痛不值一提。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回應了他的呼喊。
屋外,雨后的陽光灑在泥濘的小路上,一切看起來如此平常。
可李大的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
他掙扎著爬起來,踉蹌地在家中搜尋,如困獸般轉圈,面色蒼白如紙。
“鈴鐺呢?鈴鐺!”
沒有應答。
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窗外,鄰居家傳來低沉的哭泣聲,那哀痛仿佛一柄利刀,直插入他的心臟。
某種可怕的預感如電流般擊中了他。
李大瞬間冷汗涔涔,心頭巨震。
他不顧左臂劇痛,也不顧醫師的囑咐,跌跌撞撞地沖出家門,瘋了般向言墨家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村民們用悲憫的目光看著他。
那些目光如同無數把利刃,刺得他遍體鱗傷。他們搖著頭,輕聲嘆息,卻沒人阻攔這個失去左臂的少年。
言墨的家門緊閉,院中死寂。
往日生機勃勃的小院今天籠罩著一層無法驅散的陰霾。
屋內沒有燈光,門窗緊閉,仿佛已經很久無人居住。
“言墨!言墨你在嗎?”
李大聲嘶力竭地呼喊著,用僅剩的右手拍打著木門,直到手掌生疼。
木門紋絲不動,只有空洞的回聲從院子里傳出,如同來自幽冥的竊笑。
“哥…?”
一個虛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李大猛地轉身,看到了讓他心碎的一幕。
鈴鐺被父母攙扶著緩步走來,小姑娘面色蒼白,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如今腫得幾乎睜不開,布滿血絲。
她的雙眼無神,嘴唇干裂,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
李大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胸口仿佛被巨石壓住,呼吸困難。
他顫抖著向妹妹走去,聲音哽咽:
“你這是…言墨是不是…?”
鈴鐺沒有回答,只是無聲地流著淚,淚水順著她蒼白的小臉滑落,滴在塵土飛揚的路上。
那一滴滴淚水仿佛是對李大最殘忍的回應,比千言萬語更能擊碎他的心防。
不,這不可能!一定是搞錯了!
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李大的腦海,他猛地轉身,踉蹌著向村后的墳地奔去。
他的右手緊緊壓著左臂的傷口,每一步都讓斷臂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但他卻仿佛感覺不到,只是機械地向前奔跑。
山后的墳地終年籠罩在古樹的陰影下,靜謐而肅穆。
遠遠地,李大看到一個佝僂的身影孤獨地站在一座新修的墓碑前。
那背影瘦削高大卻又蕭索孤寂,仿佛一片被秋風摧殘的枯葉,隨時可能被風吹散。
言龍宇,言墨的父親。
李大的腳步慢了下來,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刀尖上。
他不敢直視那座新修的墓碑,生怕看到上面刻著那個他最不愿承認的名字。
然而,他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被那冰冷的石碑所吸引。
“言墨之墓!”
四個刻在石頭上的大字,如同四把尖刀,狠狠刺進李大的心臟。
世界在他眼前崩塌,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有萬千浪濤在腦中翻騰。
他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沉重地跪倒在潮濕的泥土上。
“言伯伯,對不起…對不起…”
李大聲音顫抖,淚水模糊了視線,“言墨的死,全部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言墨一定可以逃的!他也不會去后山的!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跪在墳前的李大痛哭失聲,眼淚與鼻涕混雜,浸濕了胸前的衣襟。
他不停地磕頭,額頭很快沾滿泥土與血跡,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言龍宇站在一旁,面如死灰。
那曾經在宗師面前都依舊挺拔如松的身軀,如今佝僂得如同一把折斷的舊劍。
他的雙眼空洞無神,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仿佛隨時可能倒下。
十年前喪妻,如今又失子,這天大的悲痛,又有誰能承受?
言龍宇凝視著兒子的墳墓,心如刀絞。
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著無數細密的玻璃碎片,插入心肺。
他知道,他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
龍武城鎮妖司分部已經告訴了他事情的原委。那只虎妖本就是奔著村子而來,就算言墨不在后山遇見它,最終的結果也只會是全村覆滅。是他的兒子,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整個村莊。
言墨做得很棒,很棒…比自己有天賦得多的兒子…
可現在,他的兒子就這么…死了。
言龍宇回想起兒子出生的那一天,那個小小的、哭聲響亮的嬰兒,抓住他手指時的力量。他記得墨兒第一次開口叫“爹”,記得教他練劍時那認真的神情,記得每一個日升日落…
如果自己能再努力一點,多賺些錢,讓言墨早點搬進城里,給他買更多的丹藥,給予他更好的保護,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他明明答應過妻子,讓墨兒無憂無慮一輩子的!
一滴滾燙的淚水從言龍宇布滿皺紋的臉頰上滑落,打在墓碑上,無聲蒸發。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輕輕撫摸著墓碑上刻著的“言墨”二字,仿佛在撫摸兒子稚嫩的臉龐。
“起來吧,”言龍宇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破碎的瓦罐,“好好的活著,一定要好好的活著。”
說罷,言龍宇便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立在墓前,仿佛已與這座墳墓融為一體。
而李大長跪在墳前,從清晨到黃昏,再到星辰滿天,一整天一整夜。
他的右手緊握著濕潤的泥土,仿佛這樣就能抓住那個已經逝去的少年,那個為救他而犧牲的好友。
遠處,云漠北的方向,一輪血月緩緩升起,如同一只巨大的獠牙,懸掛在墨色蒼穹之上,冷冷地注視著這人間悲劇。
而在遙遠的漠北深處,鎮妖司的靜室里,一個名叫“潛龍”的少年,正在沉默地望著窗外的月亮,眼中閃爍著無人能懂的復雜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