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山梁上炸開的瞬間，王步已經帶著兩個人鉆進了雪溝。大劉走在前頭，腳跟貼著雪面蹭，像只貼地爬行的狼。風把雪粒刮得橫飛，打在臉上生疼，王步沒吭聲，只把翻毛皮帽往下拉了半寸，遮住耳朵殘根。
他們剛炸了炮兵陣地，可任務沒完。林文斌算出的坐標只是起點，真正的退路在北面那條廢棄鐵路隧道。美軍的裝甲車正往里撤，再晚一步，整支炮兵就能溜走。
大劉突然停住，左腳懸在半空，沒落地。他沒動，也沒回頭，只是肩膀微微一沉。
王步抬手，后頭兩人立刻趴下。他往前蹭了兩步，貼著大劉的背，低聲道：“踩著了？”
大劉喉嚨里滾出一個音，不是是也不是不是。他的腳還懸著，鞋底離雪面不到一指寬。王步伸手摸他褲腿，指尖觸到一塊硬物——是壓發雷，埋得淺，上面蓋了層薄雪，風一吹就露了邊。
“別抬腳。”王步把卡賓槍甩到背后，抽出腰間匕首，插進雪里探雷。他貼地聽風，耳朵捕捉雪層下的空響。三米外有片鐵絲網，掛著半截破布，在風里晃。
大劉的呼吸開始發抖。他的左腿已經麻了，可不敢動。王步用匕首尖一點點劃開雪層，露出雷殼。這是美制M2，撞針敏感，稍一松力就炸。
“我來替你踩。”王步說。
大劉搖頭：“你得帶隊。”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引擎聲。裝甲車來了，履帶碾雪的聲音悶得像雷在地底滾。王步抬頭看天，云壓得低，月亮沒影。時間不多了。
他忽然伸手，把大劉的腳輕輕抬起來，自己右腳踩了上去。腳底剛觸到雷蓋，整個人蹲下，重心壓穩。大劉被他拽著后領拖開五步，撲進雪堆。
“繞過去。”王步說，“用刺刀探地，一寸一寸走。”
大劉爬起來，臉色發青。他解下刺刀，交給王步：“你踩著，我替你探路。”
王步沒接，只把匕首遞過去：“拿著。我斷后。”
大劉咬牙，點頭。他和另外兩人開始貼著山根挪，刺刀尖點地，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走。王步蹲在雷上，一動不動，盯著他們的背影。
突然，一聲悶響。
大劉的右腿炸了。整個人被掀起來，半截身子砸在鐵絲網上，腸子掛在鐵絲上，還在蠕動。王步撲過去，把剩下兩人按進雪坑，吼：“別動！聽響！”
風里傳來第二聲輕響，像冰裂。王步側耳，辨出方向——東側十米內還有兩顆。他摸出大劉的刺刀，扔給后頭的戰士：“戳左邊那片雪，慢點。”
那人照做，刺刀插進雪里三寸，碰到了硬物。王步喊：“退！趴下！”
炸聲再起，雪柱沖天。氣浪掀得人翻滾，王步滾進彈坑，嘴里全是雪和土。他吐掉，爬起來，看見大劉還掛在鐵絲網上，胸口起伏，嘴里冒血泡。
他沖過去，撕下自己內襯，塞進大劉嘴里止血。大劉睜眼，手抖著摸向腰間，抽出刺刀，塞進王步手里。
“走……”他喉嚨里擠出一個字，“別……留……”
王步攥緊刺刀，點頭。他把大劉的槍背帶上肩，拖著他往鐵絲網下移。剛把人放平，大劉手一松，頭歪了過去。
王步沒時間合他眼睛。他抓起刺刀，對著風聲聽了一會兒，確認雷區邊界，然后揮手，帶人匍匐繞行。雪太厚，他們只能用手肘和膝蓋往前蹭，刺刀探地，一寸一寸挪。
三十分鐘后，他們穿出雷區。
隧道口就在前方三百米，黑黢黢的，像一張吞人的嘴。王步摸出雷管和炸藥包，數了數，只剩三包。他趴在地上測算角度，發現炸頂部承重柱最多塌一半，堵不住路。
他盯著隧道口，忽然想起陳剛柱。那年冬天，運輸隊過江，冰面快裂，老陳讓人把騾車連成一串，一頭撞過去，靠慣性把整隊車推上岸。他管這叫“頂牛過江”。
王步回頭，看見廢棄鐵軌旁有輛銹死的推車。他爬過去，試了試輪子，還能轉。他把炸藥全塞進車斗，用雷管引線連好，又把推車推到隧道入口斜坡上。
“等裝甲車進一半，我就推車撞炸點。”他說。
兩人明白。一個守坡上，一個趴隧道口數車輪。
十分鐘后，引擎聲逼近。第一輛裝甲車駛入隧道，履帶碾過積雪，發出嘎吱聲。第二輛跟進，車體剛過半，王步猛地把推車往下推。
車輪卡了一下，隨即順坡下滑。速度越來越快，撞向炸藥堆。
轟——
整座山都顫了。隧道頂部轟然塌陷，碎石如雨砸下，壓住第二輛裝甲車。第一輛剛沖出去，后半截被落石砸中，履帶斷裂，動彈不得。后續車輛被堵在洞里，喇叭狂響，沒人敢倒車。
王步被氣浪掀翻，撞在巖壁上，耳朵嗡嗡響。他爬起來，看見隧道口已經封死，碎石堆得比人高，美軍的車半埋在里面，履帶還在空轉。
他從廢墟里翻出燒變形的雷管，攥在手里。左手還握著大劉的刺刀，刀柄沾了血，滑得握不住。
沈明輝趴在五十米外的巖后，相機舉在胸前。他看見王步從煙塵里走出來，滿臉血灰，腳步踉蹌。他調焦，取景器卻一片模糊——鏡頭裂了，裂紋從中心蔓延，像蛛網。
他摸出最后一卷膠卷，塞進相機。手指凍得不聽使喚，咔噠一聲，上片成功。他單膝跪地，把襯衣下擺撕下一角，包住鏡頭，透過布縫構圖。
遠處，王步站定，回望塌陷的隧道。他舉起刺刀，往地上一插，像是給大劉立碑。
沈明輝按下快門。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槍聲到了。
子彈擦過他耳側，火藥味撲面。他沒躲，只把相機往懷里收，另一只手摸向貼胸口袋——膠卷盒還在。他摳出來，塞進內袋，緊貼皮膚。
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王步沒動。他盯著隧道口，仿佛還能聽見大劉最后那口氣。身后的碎石堆冒著煙，一截電線裸露在外，滋滋閃著火花。
沈明輝爬過來，蹲在他旁邊。兩人誰也沒說話。王步的卡賓槍掛在肩上，槍管彎了。沈明輝的相機裹著發紅的布條，像面燒過的旗。
遠處，美軍的喇叭還在響，斷斷續續，像是求救，又像是咒罵。
王步拔出刺刀，甩掉血痂，插回刀鞘。他從懷里摸出半張燒焦的照片——是小蓮，趙德的女兒，站在土墻前，穿著粗布衫。他看了一眼，塞回去。
“走。”他說。
沈明輝點頭，收起相機。他站起身，腿有點軟，但沒摔。王步走在前頭，腳步不穩，卻沒停。
他們沿著雪溝往回走，影子被月光拉長，又壓短。風把腳印很快蓋住，像從沒人來過。
沈明輝忽然停下，回頭看了眼隧道。碎石堆里，一只美軍的軍靴露在外面，鞋帶散了，隨著風輕輕晃。
王步沒回頭，只把刺刀在掌心蹭了蹭，確保它不會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