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下，風刮得緊，李龍站在坑道口，手按在匕首柄上，眼睛盯著東側坡面。他剛巡完前沿，確認王步的爆破組已潛伏到位，六枚反坦克手雷分別藏在三個掩體里，只等凌晨四點。他正要轉身回坑道，忽然聽見一聲悶響，像是鐵皮被砸癟，緊接著，一團火光從東側斜坡炸開，映得雪地通紅。

燃燒彈落進了伏擊點。

他拔腿就沖，腳踩在凍土上打滑，摔了一跤也沒停。火已經舔上了最外側的彈藥箱，黑煙卷著火星往上躥，雷管在熱浪里發出輕微的“咔噠”聲。三個人影從掩體后撲出來，沒等命令，直接撲在了著火的箱子上。其中一個背對著火，整個人弓成一座橋，把燃燒的木箱死死壓在身下。另兩人用身體堵住側面，手伸進去把未燃的雷管往外掏，手指燙得發黑也不松手。

李龍沖到近前，一把拽起最邊上那個戰士，發現是通信班的小吳。他胸口的棉衣燒穿了，露出皮肉，已經焦黑一片。小吳被拖開時還在喊：“雷……別炸……”

火終于熄了，只剩青煙從箱縫里鉆出來。三個人躺在地上，沒人動。李龍蹲下，伸手探鼻息，最中間那個已經沒氣了，臉上全是黑灰，分不清五官。另一個背部燒得露出了脊骨，嘴里還在哼，像是哼一首小時候的歌。小吳翻過身，抬手想抓李龍的袖子，只抓到一縷布條。

“雷……還在？”他問。

李龍點頭：“在。”

小吳閉上眼，手松了。

李龍摘下自己的軍帽，蓋在他燒焦的手上。

遠處炮聲又起，封鎖線開始覆蓋東側。他知道醫療隊過不來，但不到三分鐘，雪地上出現一個移動的黑點，正貼著彈坑往前爬。是周紅梅。她背著藥箱，左臂拖在地上，動作一抽一抽的，顯然是受了傷。她爬過一段鐵絲網殘骸，被斷口劃破了袖子，血順著胳膊流下來，滴在雪上，像一串紅點。

她終于爬到三人身邊，先摸了摸中間那個的頸動脈，搖搖頭，然后撲向背部燒傷的那個。那人已經休克，呼吸微弱。她打開藥箱，翻出聽診器，貼在胸口，聽了兩秒，又翻找藥品。藥箱翻到底，只剩一支盤尼西林。

她抬頭看李龍：“還有沒有？”

李龍搖頭。

她低頭盯著那支藥，手指發抖。背后忽然傳來一聲悶響，又一枚燃燒彈落進附近戰壕，火光一閃，照見她臉上的汗和灰。她咬牙，拔掉針帽，給傷員注射。藥推完，她把空瓶攥在手里，沒扔。

就在這時，那個一直不動的美軍傷兵突然動了一下。他躺在兩米外，是從昨夜交火中俘獲的，腿斷了，一直沒處理。剛才混亂中沒人顧得上他。他伸手往懷里摸，掉出一個玻璃瓶。周紅梅撿起來，借著火光一看，標簽上寫著漢字：“紐約醫院贈朝鮮兒童”。

她認得這個瓶子。上個月她在另一處陣地搶救美軍傷兵時，見過同樣的藥瓶，當時對方說是人道援助物資。她盯著瓶子看了兩秒，忽然明白過來——這些藥根本不是用來救人的。美軍知道志愿軍缺藥，故意讓傷兵帶著這種瓶裝抗生素上戰場，一旦被繳獲，就會動搖軍心：為什么敵人有藥救孩子，我們連傷員都保不住？

她把瓶子塞進自己口袋，俯身檢查美軍傷兵。他睜著眼，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她沒說話，只是把他的斷腿用夾板固定，綁得比剛才更緊。然后她湊近他耳邊，聲音很輕：“要恨，就恨你的政府。”

炮聲漸密，李龍示意她撤。她沒動，先給小吳重新蓋好軍帽，又把燒毀的彈藥箱殘骸往里推了推，確保雷管不會外露。然后她抓起藥箱，爬回坑道方向。李龍斷后，扶起那個還活著的燒傷戰士，背在肩上往回走。

坑道里，林文斌正靠在角落翻書，聽見動靜抬頭。李龍把人放下，周紅梅立刻跟進來，剪開傷員衣服，開始清創。林文斌看著她從口袋里掏出那個抗生素瓶，放在地上，然后從藥箱底層摸出一塊干凈紗布，包住針頭，收好。

“只剩這個了。”她說。

林文斌沒問，只把書合上，放在一邊。

李龍走到燒傷戰士旁邊，蹲下。那人忽然睜開眼，聲音斷斷續續：“連長……雷……還在嗎？”

“在。”李龍說，“一個沒丟。”

那人嘴角動了動，像是笑了，然后昏過去。

李龍沒起身，就蹲在那兒，一只手搭在傷員完好的手臂上。周紅梅走過來，低聲說：“他能活，但得抗感染。我們沒藥了。”

李龍點頭。

她又說：“剛才那個美軍傷兵……他帶的藥，是故意的。”

“我知道。”李龍說，“他們想讓我們覺得自己輸了。”

“可我們沒輸。”

“沒輸。”李龍站起身，走到坑道中央，拍了兩下掌，“都聽著。彈藥保住了，人也活著。四點前，各崗位歸位。燒傷的兩個，抬進內層，周紅梅盯著。其他人，檢查武器，清點彈藥。”

沒人說話，但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周紅梅回到傷員身邊，開始包扎。她把空藥瓶用紗布裹住，塞進藥箱夾層，然后從外衣內袋摸出一張泛黃的紙，是北平協和醫學院的肄業證，邊角已經磨破。她看了兩眼，折好，放回去。

李龍走到坑道口，掀開簾子。雪還在下，東側坡面黑煙未散，但火已經滅了。他回頭看了一眼那三個撲火的戰士，兩個還活著，一個已經用白布蓋上。他走過去，把白布邊緣壓實在土里，防止被風掀開。

王步從側壁走出來，卡賓槍掛在肩上，臉上繃帶換了新的，但邊緣滲著血。他沒說話，只是站在李龍旁邊，望著外面。

“他們想燒掉我們的路。”李龍說。

“燒不掉。”王步說，“人還在。”

李龍點頭。

周紅梅給最后一個輕傷員包扎完，抬頭看了眼坑道頂。灰土簌簌往下掉，是炮擊震松的。她把藥箱合上，抱在懷里，走到李龍身邊。

“我埋了那個空瓶。”她說，“在東側坡下。”

“為什么？”

“不想讓它留在這兒。”她看著他，“看著它，會讓人覺得我們缺的不是藥，是命。”

李龍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不缺命。”

“對。”她點頭，“我們有的是。”

坑道里安靜下來。傷員的呼吸聲、偶爾的咳嗽、林文斌翻書的沙沙聲，混在一起。李龍走到燒傷戰士旁邊，蹲下，把他的手塞進棉被里。

“你們都去睡。”他說，“四點前，我守第一班。”

王步沒動，靠在墻邊，槍橫在腿上。他看著李龍，忽然說：“要是他們用坦克碾過來，我們拿什么擋？”

李龍抬頭，看著他：“用人。”

王步沒再問。

李龍走到坑道口，掀開簾子。風撲進來，雪打在臉上，像針扎。他站著沒動，望著雪坡，手按在匕首柄上。

遠處，美軍陣地靜悄悄的，一點光都沒有。

他回頭看了一眼周紅梅，她正低頭檢查藥箱，手指在紗布包上停了一下。

三長兩短。

他記住了。

李龍盯著雪地，三長兩短的節奏還在耳邊回蕩。他猛地轉身，抓起靠在坑道邊的步槍，一腳踹開擋路的彈藥箱，沖進風雪。子彈在雪地上打出一串串小坑，他貼著彈坑邊緣低躍，肩頭撞進一處焦土坡下。小馬就趴在那里，下半身被炸得不成樣子，兩條腿只剩半截褲管在風里晃。

李龍撲過去，一把托住他肩膀。小馬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眼睛睜著，瞳孔已經散了大半。他右手死死摳進雪里，指尖前方三米處，半埋著一部密碼機，天線斷了，蓋子裂開。

李龍順著他的手指往前看，又聽見兩聲短促的槍響，接著是一聲長的。三長兩短——是周紅梅教他們的暗號，意思是“有重要情報，速來接應”。

小馬動不了，嘴也張不開。李龍把他往密碼機方向拖，雪地里拖出一道血溝。小馬的右手凍得發黑，五根手指僵直，掰都掰不動。李龍掰開他掌心，看見一枚獎章卡在指縫里，取出來一看，背面刻著四個字：寧死不退。

他盯著那四個字，喉頭一緊。小馬是去年從山東新兵營調來的，話不多，但每次送信都搶著去。李龍記得他第一次回來時，褲腿卷到膝蓋，兩條腿全是凍瘡，走路一瘸一拐，卻笑著說：“連長，我送到啦。”

現在他趴在這兒，腸子流了一地，還在想著把情報送出去。

李龍把獎章塞進小馬掌心，托起他的手，一指一指按在密碼機的鍵上。小馬的指尖已經沒知覺了，按下去的力道全靠李龍帶著。第一鍵，第二鍵，第三鍵……李龍一邊按，一邊盯著他的臉。小馬的眼珠動了一下，嘴唇微微張開，像是在笑。

最后一鍵按下，機器發出一聲短促的“嘀”音，信號發了出去。

小馬的手垂了下來，頭歪向一邊。

李龍沒松手，還托著他手腕，試了試脈。沒有。他把小馬的手輕輕放回雪地，拿起那枚獎章，沾滿了血和雪，四個字卻清晰可見。

他撕下衣襟一角，把獎章包住，別在自己胸口。布條系緊時，手指被彈片劃破，血順著掌紋往下流，他沒擦，直接攥成拳頭。

他爬回坑道口，一腳踹開擋路的沙袋，站在戰壕邊上，把軍旗從背后抽出來，舉過頭頂。旗面被雪打濕了，沉得抬不穩，他用左手夾住桿子，右手拍在旗面上，吼了一聲：“小馬沒退！咱們退不退？！”

沒人應。

他盯著下面那一排低著頭的戰士，王步蹲在角落，手按在卡賓槍上，沒抬頭。周紅梅正給傷員換藥，動作停了，也沒說話。林文斌抱著書，靠在巖壁上，眼睛閉著。

李龍把旗桿往地上一頓，震得坑道頂灰土直掉：“說話！退不退？！”

王步猛地站起身，抽出刺刀，往地上一砸。刀尖扎進凍土，發出“鐺”的一聲。

“不退！”

林文斌睜開眼，把書塞進懷里，站起來，摘下眼鏡，往地上一摔。

“不退！”

周紅梅放下藥箱，摘下紅十字徽章，別在軍裝上，走到戰壕邊。

“不退。”

一個接一個，戰士們站起身，摘下帽子，抽出刺刀，砸進土里。有人把空藥瓶捏碎，扔進火堆；有人把家書撕了，塞進彈藥箱。沒有人喊口號，但所有人都站到了李龍身后。

李龍把旗舉高，往前一揮。

“跟我上！”

他第一個跳下戰壕，沖進雪地。子彈立刻從對面打過來，雪地上炸出一串白點。他低著頭往前沖，左臂突然一熱，像是被燒紅的鐵條抽了一下。他踉蹌一步，旗桿差點脫手，左手死死夾住，右手拔出匕首，插進雪地撐住身體。

沈明輝從側翼戰壕探出頭，徠卡相機舉到眼前。他沒喊，也沒動，只盯著李龍的方向。李龍半跪在雪地里，旗還在舉著，血順著袖管往下滴，滴在雪上，暈成一片紅。沈明輝按下快門，閃光燈亮起的瞬間，彈片正從空中飛過，雪片也在飄。鏡頭里，旗沒倒，人沒倒，血還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