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十七分，北嶺殘部據點外的火堆早已熄滅，濕冷的夜氣貼著地面爬行。李龍站在石屋門口，看著戰士們將最后一名俘虜押上擔架。那名日軍士兵渾身發抖，嘴里反復念著“不打了”，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李龍沒說話，只是揮手示意隊伍出發。

他轉身走向陣地前坪，腳步沉穩，肩上的駁殼槍隨著步伐輕輕晃動。衣袋里的那張殘稿還在，邊緣已被汗水浸軟。他沒回頭，但能感覺到身后戰士們的疲憊——有人走路拖著腳，有人靠在同伴肩上閉眼前行。戰斗結束了，可他的心沒落地。

天邊剛泛出灰白，集結號便響了起來。短促、尖利，劃破山間寂靜。前坪上很快聚起人影，八路軍指戰員、民兵、婦女隊，陸續列隊。不少人眼窩發青，顯然是剛從短暫的睡眠中被叫醒。有人低聲咳嗽，有人揉著太陽穴，隊列里傳來窸窣的議論。

“北嶺都拿下了，還集合干啥？”

“聽說昨晚打到快天亮，連長自己都沒合眼。”

李龍走到隊列前方，站上那塊熟悉的青石臺。他沒立刻開口，而是朝身后一揮手。兩名戰士抬著木箱走上前來，打開蓋子，將里面的東西一件件擺出：一面殘破的日軍軍旗，旗角撕裂；半截燒焦的電臺天線，銅絲裸露；還有從炮車殘骸中扒出的齒輪，沾滿黑油。

臺下漸漸安靜。

李龍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這是松本一郎的耳朵、腿和心。我們昨晚砍斷了它。可他——還活著。”

臺下有人抬頭，有人挺直了背。

“你們以為仗打完了？”他掃視全場，“昨晚那幾聲爆炸，炸的是他的炮，不是他的野心。南線六千人馬，原地不動。他在等什么？等我們卸下槍，生火做飯，以為太平了。”

風從坡上吹過，掀動他軍裝的下擺。他從衣袋里摸出那張殘稿，展開一角，只讓前排人看見上面的“X-8”字樣。

“就在昨晚，他們發出了緊急聯絡碼變更令。說明什么？說明他知道我們在動，但他還不清楚我們動到了哪一步。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他收起紙條，目光落在地圖組的幾個年輕戰士臉上：“從今晚起，偵察輪崗加倍。巖洞、小路、舊礦道，一個不留。誰敢漏一處，我唯你是問。”

臺下有人咽了口唾沫。

李龍話鋒一轉：“但我也不能讓兄弟們白拼。”他朝臺側一招手，“點名——張二虎！”

一個滿臉煙灰的戰士出列，敬禮時手還在抖。

“夜襲電臺，三分鐘突入，炸毀核心設備。全隊無傷亡。這是你的功勞。”李龍從木箱中取出一枚日軍銀質勛章，親手掛在他胸前，“但這不是戰利品，是責任。從今往后，你得帶著這枚章，多想一步，多看一眼。”

“是！”

“王鐵柱！”

爆破手大步上前，褲腿上還沾著炸橋時的泥漿。

“馬道橋梁，一炸封路，敵軍補給斷了三天。干得漂亮。”李龍又掛上一枚勛章，“可你要記住，敵人會修路，會繞道，會變招。你炸了一次，就得準備炸第二次、第三次。”

“保證完成任務！”

“李小川！”

偵察員跑步到位，手里還攥著那張殘圖。

“你在廢車里撿到這張圖，沒扔，交了上來。這叫警惕性。”李龍盯著他，“西南方向那個巖洞，可能是他們的儲備點。接下來，你帶一組人，給我摸清楚它有沒有后路、有沒有陷阱。”

“明白！”

三名戰士歸隊，胸前的勛章在晨光中泛著冷光。臺下戰士的眼神變了，倦意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繃緊的專注。

李龍走下石臺，一步步走進隊列。他停在一個年輕戰士面前——那是昨晚執行心理戰喊話的兵，嗓子已經啞了。

他拍了拍對方的肩：“你喊的那句‘不打了’，救了三條命。可你要記住——敵人喊‘不打了’，是因為怕了；我們喊‘打到底’，是因為——我們有家要護。”

戰士挺起胸膛，眼眶發紅。

李龍繼續往前走，聲音漸響：“我知道你們累。我比誰都清楚，這一仗打了三天兩夜，有人腳底磨穿，有人槍管打紅。可我們不能停。松本不會給我們喘息的機會，百姓也不會。”

他猛地轉身，抽出駁殼槍，槍口直指東方。天邊已透出一線橙紅，像刀刃劈開云層。

“現在，我問你們——是等他們打過來，還是我們——一直壓著打？”

“打到底！”有人吼了一聲。

“打到底！”第二聲響起。

“打到底！”第三聲、第四聲……很快，整個前坪爆發出整齊的怒吼，震得坡上碎石滾落。

李龍站在隊列中央，槍仍舉著，手臂沒有放下。

王大娘從人群后走出，懷里抱著一面紅旗。她沒說話，只是將旗桿遞到李龍手中。紅旗展開，旗角用黑線繡著八個字：血不流盡，死不休戰。

李龍接過旗，將槍收回腰間，雙手握緊旗桿。旗面被風猛地扯開，獵獵作響。

他抬頭看向南嶺方向。那里依舊寂靜，沒有煙塵，沒有炮聲。可他知道，松本的指揮部里，電報機一定在響，軍官們正在地圖前爭論，而那些尚未暴露的據點，正悄悄調整兵力。

他低頭看了看腳邊的木箱，里面還剩幾枚日軍勛章。他沒再拿出來，而是抬腳，將箱子踢到一旁。

“傳令各部，”他聲音不高，卻穿透全場，“所有戰士，原地休整兩小時，之后全員進入戰備狀態。彈藥清點，路線復查，民兵與主力協同演練，今晚子時前，我要看到每一條防線都有人值守。”

通訊員跑步上前，記錄命令。

李龍最后掃了一眼隊列。那些疲憊的臉此刻都繃著，眼里有火在燒。他知道，這把火不是靠一場勝利點燃的，而是靠清醒——清醒地知道勝利只是開始。

他轉身走向指揮所，紅旗仍握在手中，旗角掃過地面，帶起一縷塵土。

王大娘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輕輕拍了拍身邊一個年輕姑娘的手：“回去把針線收了，今夜還得趕兩面旗。”

姑娘點頭，轉身跑開。

李龍推開指揮所的門，將紅旗靠在墻邊。桌上攤著地圖，他俯身，手指沿著北嶺到南嶺的路線緩緩移動。突然，他停住，在“X-8”區域畫了個圈。

門外傳來腳步聲，通訊員站在門口：“連長，偵察組剛報，東溝那片廢棄礦道，入口被塌方堵死了，但……里面有新鮮腳印。”

李龍抬起頭，眼神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