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筆在花名冊上劃出的那道豎線還未干透，窯洞外的山風已裹著硝煙味撲了進來。李龍抬起頭，望向東嶺方向，天邊剛泛出灰白，一道黑影貼著山脊掠過——是日軍偵察機。

他抓起桌上的軍帽扣在頭上，大步跨出窯洞。哨位的信號燈剛閃了三下，斷續的摩爾斯碼從耳機里傳出：“東嶺……炮聲密集……重炮集群……”話音未落，信號中斷。

李龍轉身沖進通訊組的窯洞，對著守在電臺旁的小陳吼：“立刻通知所有陣地，一級戰備！前沿火力點準備反沖擊，反坦克壕清障，防空掩體封閉頂部！”小陳手指發抖，但迅速敲下電碼。老吳調頻監聽敵軍頻道，耳機里傳來日語急促的呼叫：“炮兵第三大隊，準備覆蓋射擊坐標X-7，目標：八路指揮窯群。”

李龍抓起駁殼槍，沖出洞口。山道上已有百姓奔跑的身影。王大娘帶著幾個婦女抬著擔架從村口趕來，擔架上是昨夜被彈片擦傷的戰士。她看見李龍，只喊了一句：“水井塌了半邊，只剩半桶存水！”便轉身往醫療點去。

第一輪炮擊在七分鐘后落下。

轟——轟——轟——

炮彈如鐵雨砸向東嶺主陣地，泥土與碎石騰空而起。前沿碉堡的射擊孔被震塌一角，一名機槍手被氣浪掀翻，耳朵流血，卻仍抓著槍管往回爬。反斜面的戰壕里，戰士們貓著腰穿梭，搬運彈藥箱。一枚炮彈落在雷區邊緣，引爆了兩顆地雷，火光沖天。

李龍趕到東嶺指揮所時，觀測員正趴在土堆上用望遠鏡觀察敵情。“敵軍步兵還沒動，全是炮火準備，至少六個炮兵連！”李龍點頭，下令：“地道口打開，傷員全部轉入地下通道，婦女隊跟在后面送急救包，走B路線！”

他話音未落，一架偵察機低空掠過，機翼下忽然飄落一張紙片，打著旋兒落在他腳邊。他彎腰撿起——是張未燃盡的傳單，正面印著“皇軍必勝”，背面空白，邊緣焦黑。他盯著那張紙，猛地意識到：日軍也開始用傳單了，而且是偽造的。

“通知各哨位，”他轉身對通訊員吼，“見到不明傳單，一律沒收，不準拆看！可能是敵軍偽造，用來擾亂軍心！”

炮擊持續了整整四十分鐘。三道防線中，前沿兩處火力點被直接命中，掩體坍塌，兩名戰士犧牲。反坦克壕被炸出三個缺口，民兵們冒炮火用門板和沙袋填補。王大娘帶著婦女隊一趟趟往前線送水，最后一桶水送到時，桶底只剩淺淺一層。機槍手接過水壺，喝了一口，又倒進冷卻套筒里。

炮火稍歇，李龍爬上一處殘存的觀測臺。望遠鏡掃過敵軍方向，他看見日軍炮兵陣地后方升起幾股黑煙——是卡車在移動。更遠處，一面殘破的軍旗被砍斷，旗桿倒在地上。幾名士兵被押著往后方走去，其中一個踉蹌摔倒，被刺刀抵住后背才站起來。

松本一郎站在炮兵觀測臺前，軍刀拄地，臉上肌肉抽動。他剛親手斬斷那面被炮火撕裂的軍旗，當著全隊的面喝令：“懦弱者不配舉旗！”三名神情恍惚的士兵被當場調往后勤隊，其中一人曾半夜燒紙錢，被哨兵報告。

“心理戰？”松本冷笑，對身邊的副官說，“中國人用紙片殺人？那我就用火炮把他們的紙燒成灰！”他抓起望遠鏡，調焦望向根據地核心區域。鏡頭里，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戰壕間奔跑，肩頭挎著駁殼槍，動作果斷。

松本瞳孔一縮，嘴角抽動。他低聲說：“李龍……這次，我要你埋在火海里。”

他轉身下令：“炮兵集中火力，覆蓋X-7至X-9區域，尤其是那片窯洞群！航空兵準備第二波轟炸，目標：村中祠堂與水源地！”

炮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炮彈直接覆蓋了村中主干道。一發炮彈落在祠堂院內，砸出深坑，彈體半埋，尾翼朝天，彈殼上刻著“昭和十八年制”。王大娘正從側門出來，看見那枚未爆彈，臉色驟變。她快步上前，扯下墻邊的草席蓋住彈體，又拉住跑過來的孫子，壓低聲音：“別喊，也別告訴李隊長，聽見沒？”

孩子點頭，她推他回屋，自己蹲在草席邊，盯著那枚彈，手攥緊了衣角。

前線，一名新兵蜷在掩體角落，雙手抱頭，牙齒打顫。炮彈落點越來越近，他的呼吸越來越急，槍栓都沒拉上。李龍沖進這個陣地時，正看見他抖得像風中的枯草。

他沒罵人，也沒踢他，而是蹲下來，抓起那雙沾滿泥的腳，重新綁緊松脫的綁腿。新兵抬頭，眼里全是淚。

“活著，”李龍盯著他，“才能報仇。”

新兵嘴唇動了動，終于伸手拉上了槍栓。

李龍站起身，望向天空。一架偵察機再次低飛，機槍掃射陣地邊緣，幾名民兵撲倒躲避。他一把推開機槍手，自己坐上重機槍位，調轉槍口，瞄準俯沖點，扣下扳機。

噠噠噠——

子彈撕裂空氣，一串火線直追機腹。飛機猛地拉高，尾翼冒煙，歪斜著飛走。

通訊員爬過來，喊：“西溝方向發現敵軍步兵集結！至少一個中隊！”

李龍抓起望遠鏡，掃向西溝谷口。果然，日軍步兵在炮火掩護下開始推進，呈散兵線，每十米一人，壓得極低。后方，兩輛裝甲車緩緩跟進，履帶碾過碎石。

“通知反坦克組，”他下令，“準備集束手榴彈，等裝甲車進溝口再動手！前沿火力點，等他們進雷區再開火！”

話音未落，頭頂傳來引擎轟鳴。三架轟炸機編隊飛來，投彈指示燈亮起。

“隱蔽！”李龍撲向最近的掩體。

炸彈落下。

第一枚炸在反坦克壕外側，掀起的泥土埋了半條戰壕。第二枚落在民兵集結點附近，兩名民兵被氣浪掀飛。第三枚偏離目標，落入空地，炸出深坑。

硝煙未散，李龍已爬起。他抹去臉上的灰，望向前沿——雷區有動靜。絆線被踩斷，第一顆地雷爆炸，火光中，一名日軍士兵騰空而起。緊接著，機槍火力網展開，三挺機槍交叉掃射，推進的日軍隊伍被死死壓在坡下。

但炮火再次覆蓋。

這一次，目標是指揮窯洞群。五發炮彈連續命中窯洞頂部，土石崩塌，通訊組所在的窯洞半邊塌陷，電臺被埋。小陳從廢墟里爬出，滿臉是血，手里還攥著耳機線。

“還能通嗎？”李龍沖過去。

小陳搖頭：“天線斷了，發電機壓住了……”

李龍咬牙，抓起步槍：“把備用電臺搬到后山掩體，立刻架設！必須恢復聯絡！”

他轉身欲走，忽然聽見身后一聲悶響。回頭望去，村中祠堂方向騰起一股煙塵——那枚未爆彈被震波引發，彈頭微動，草席掀起一角，露出刻字。

王大娘站在院門口，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