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零七分,反光鏡的光點在巖壁上跳了五下,短—短—短—長—長。李龍盯著那道信號,手指在地圖上紅圈處頓了頓,隨即抓起炭筆,在“西側巖縫”四個字外重重畫了一圈。他抬頭,炮兵組長已蹲在掩體口,肩上的帆布包沾著露水,手搭在迫擊炮瞄準具上。
“六門炮,三點二十分開火。”李龍把地圖推過去,“打連接部,壓住換哨口。十分鐘,不許停。”
炮兵組長低頭看圖,喉結動了一下:“彈藥只剩三十七發。”
“全用上。”李龍從內袋掏出那顆手榴彈,彈體上的劃痕在微光下像干涸的血槽。他把它輕輕放在彈藥箱上,蓋子半開,引信朝外。“打不塌通道,就輪到我們往上沖了。”
組長沒再問,抓起圖轉身爬出掩體。李龍沒動,盯著那顆手榴彈,直到背影消失在坡下。他抬手抹了把臉,掌心沾了泥和汗。遠處,鷹嘴崖頂依舊死寂,只有風刮過巖縫的嗚咽。
三點十八分,通信兵在反斜面巖臺架起望遠鏡碎片。李龍蹲在他旁邊,盯著高地。火光沒滅,巖縫深處那點微光還在跳動。一個黑影靠在石壁上,低頭寫著什么,筆尖在紙上沙沙響。李龍記下時間:03:18。換哨該開始了。
三點二十分整,第一發炮彈出膛。
炮口火光一閃,隨即被夜色吞沒。六門迫擊炮依次轟鳴,炮彈劃破空氣的尖嘯撕開寂靜。第一發落在西側巖縫出口,轟然炸開,碎石如雨濺起,鐵絲網被掀飛半截,掛在巖壁上晃蕩。第二發緊隨其后,砸在連接坡道中央,泥土和石塊騰空而起,煙塵瞬間遮住巖臺。
高地上的日軍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哨兵剛從掩體探頭,被落石砸中肩膀,踉蹌后退。機槍陣地的射手正調轉槍口,第三發炮彈已砸在掩體邊緣,震得他撲倒在地。第四發直接鉆進巖縫入口,轟的一聲,半邊通道塌陷,碎石滾落,堵住三米多寬的通道。
炮擊持續不斷。每三十秒一輪齊射,六發連打,精準覆蓋連接部與換哨口。煙塵越積越厚,火光在灰霧中忽明忽暗。巖縫深處的火堆被氣浪掀翻,火星四濺,隨即被塵土掩埋。那個寫字的士兵被震得撲在石壁上,鉛筆滾落,他伸手去抓,卻被同伴拽進深處。
李龍趴在掩體口,雙眼緊盯高地。炮火映在他臉上,明滅不定。他數著炮彈,一發、兩發……第九輪結束,煙塵中傳來斷續的喊叫,是日語,聽不清內容,但語氣慌亂。機槍陣地試圖還擊,槍管剛探出掩體,一發炮彈落下,直接掀翻沙袋,射手被埋在碎石下。
“壓住了。”通信兵低聲說。
李龍沒應聲。他知道,壓制不等于摧毀。機槍陣地還在,哪怕只剩一挺,也能封鎖八十米外的旱溪溝。他回頭,突擊組已整裝待發,戰士們趴在溝底,槍口對準高地,一動不動。
“再打兩輪。”他下令。
炮兵組長點頭,揮手下令。第十輪炮彈出膛,目標稍作調整,集中轟擊機槍掩體后方。一發炮彈鉆進巖層縫隙,轟然炸開,整塊巖壁震顫,上方松動的石塊接連滾落,砸在掩體上,發出悶響。機槍徹底啞火。
三點二十八分,炮擊進入最后兩分鐘。李龍抓起駁殼槍,檢查彈匣,推上一發子彈。他轉向通信兵:“通知各組,炮停即動,目標旱溪溝集結點,不許開火,不許出聲。”
通信兵點頭,掏出反光鏡準備信號。
北坡反斜面,一名通信兵趴在巖石后,望遠鏡對準高地后方。炮火轟鳴中,他忽然看見一道黑影從巖洞口閃出,背著一名傷員,彎腰往更深的巖縫鉆。那人穿著軍官服,肩章在火光中一閃,隨即消失。通信兵沒動,也沒出聲,只把位置記在心里。
三點三十分,最后一發炮彈落下,炸起一片塵土。六門迫擊炮同時停火,炮管發紅,硝煙從炮口緩緩升起。高地陷入短暫死寂,只有碎石滾落的聲音,和斷續的呻吟。
李龍站起身,揮手。
各戰斗小組立刻行動。突擊組從旱溪溝起身,貼著坡面匍匐前進,借煙塵掩護,向距日軍陣地八十米處的集結點移動。戰士們動作極快,槍托貼地,腳步壓低,一隊接一隊消失在溝壑中。
王大娘帶著民兵運輸隊從后方山道趕來。她肩上扛著一箱手榴彈,腳上麻繩纏得密實,踩在濕滑石面上穩如磐石。一名年輕戰士接過箱子,她順手從懷里掏出一包炒面,塞進他懷里。
“吃一口。”她說,“命就攥在自己手里。”
戰士沒動,箱子壓在肩上,炒面包在手心。王大娘沒再說話,轉身又去扛下一箱。
李龍站在指揮位,盯著高地。煙塵漸散,巖縫口塌了大半,連接部被炸出三米深坑,碎石堆成斜坡。機槍陣地一片狼藉,沙袋散落,槍管扭曲。但他知道,里面還有人。那個背傷員的軍官沒出來,換哨也沒恢復,火也沒再亮。
他掏出地圖,紅圈依舊清晰。時間標記在“03:30”處,下一階段是“03:33”,突擊組到位。
通信兵遞來反光鏡,準備接收信號。李龍抬手,示意再等等。
突然,巖縫深處傳來一聲槍響。
不是機槍,是手槍,悶悶的,像是從巖洞里傳出。緊接著,一聲短促的吼叫,隨即被壓抑的嘈雜聲淹沒。李龍眼神一緊,槍口微微抬起。
通信兵剛要舉鏡,李龍抬手制止。
他盯著那道裂縫,煙塵中,隱約有影子晃動。不是沖鋒,不是突圍,像是內部在爭執。他記起劉石頭說過,那個寫字的士兵沒戴鋼盔,也沒槍。
槍聲再沒響起。
李龍緩緩放下槍。他轉向突擊組方向,戰士們已全部進入旱溪溝,隱蔽在石塊后,槍口對準高地。他抬起手,準備下令推進。
就在這時,王大娘從山道拐角奔來,腳步急促,肩上的麻繩斷了一根,垂在身側。她沖到李龍面前,喘著氣,從懷里掏出一封濕透的紙條。
“剛送到的。”她聲音壓得極低,“偵察組在北坡發現的,藏在巖縫里,寫著‘絕命書’三個字。”
李龍接過紙條,展開。墨跡被水浸開,但還能辨認。開頭是“天皇陛下”,接著是“鷹嘴崖守軍全體”,再往下,是一串名字,最后寫著:“寧碎不降,血戰到底。”
他盯著那行字,手指收緊,紙角被捏出褶皺。
遠處,高地巖縫口,煙塵緩緩下沉。一塊松動的巖石滾落,砸在碎石堆上,發出清脆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