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鐵柱趴在巖石后,肘部壓著一塊尖石,滲出的血在土上洇成暗斑。他盯著下方日軍的動向,手指緩緩收緊在扳機上。遠處山脊的輪廓被晨光勾出一道淡金邊,風從北坡灌下來,帶著硝煙和鐵銹的氣息。他屏住呼吸,聽見身后三名戰士的呼吸也跟著壓低,像繃緊的弓弦。
一小時后,槍聲漸歇。
當最后一名日軍巡邏兵拖著傷腿退入卡車,引擎轟鳴著駛離平地,趙鐵柱才緩緩松開手指。他轉頭看向身旁戰士:“清點人數。”
“都在。”戰士低聲回應,聲音沙啞。
“走。”他撐起身子,肩頭的舊傷扯得整條右臂發麻,但他沒停下。四人交替掩護,沿著東側溝壑向根據地撤退。腳下的碎石不斷滑落,每一步都得踩實。天光漸亮,林間霧氣升騰,他們終于在正午前抵達接應點。
李龍早已等在山口。
他迎上前,目光掃過四人滿是血污的臉,最后落在趙鐵柱肩頭滲血的布條上。“彈藥送到了。”他說,聲音不高,卻讓所有人繃緊的神經松了一瞬。
“炸了門,搬了七麻袋子彈,還有手榴彈和信號彈。”趙鐵柱喘著氣,“我留了雷,炸了追兵,沒全滅,但夠他們查一陣子。”
李龍點頭,抬手示意衛生員過來包扎。他自己卻沒動,站在原地盯著趙鐵柱遞來的那張殘圖——采石場布局圖,邊緣燒焦,字跡模糊,但“彈藥儲備”四個字仍清晰可辨。
“這次是運氣。”李龍終于開口,“可運氣不會一直有。”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扔進靜水。
當天下午,指揮部召開緊急會議。
土屋內,十幾名骨干圍坐在一張拼接的木桌旁,油燈掛在梁上,火苗跳動,映得人臉忽明忽暗。墻上掛著手繪的敵我態勢圖,東嶺、北坡、鎮子外圍的據點用紅藍鉛筆標注得密密麻麻。
李龍坐在主位,面前攤著后勤剛送來的彈藥清點表。他沒先說話,而是等所有人都落座,才緩緩開口:“北坡得手,彈藥補給暫時緩解。但日軍不會善罷甘休。他們丟了這批貨,下一步必有動作。”
“那就打。”一名排長猛地拍桌,“咱們剛得了彈藥,士氣正高,趁他們還沒反應過來,主動出擊,端了他們在鎮上的補給站!”
“不行。”另一人立刻反駁,“鎮子有重兵,還有炮樓,硬攻等于送死。咱們應該縮回根據地,憑險據守,耗他們糧草,等他們自己撤。”
“耗?”第三個人冷笑,“你當鬼子是來野營的?他們調兵頻繁,補給線不斷,耗得起!咱們呢?糧食只夠撐二十天,傷員一天比一天多,再守下去,不是餓死就是被圍死。”
爭論迅速升溫。
有人主張立即組織小隊夜襲鎮外哨所,制造混亂;有人堅持固守待援,保存實力;還有人提出分兵兩路,一路佯攻牽制,一路深入敵后破壞鐵路。意見紛雜,語氣激烈,桌上茶杯被碰得叮當響。
李龍始終沉默。
他聽著,記著,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節奏穩定得像心跳。直到爭論聲稍稍平息,他才抬起頭。
“我問一句。”他的聲音不高,卻壓下了所有雜音,“咱們的目標是什么?”
沒人回答。
“不是打贏一場仗,不是炸掉一個據點。”他站起身,走到墻邊,指尖劃過地圖上的根據地范圍,“是活下去,是讓百姓活下去,是把鬼子趕出去。每一步,都得為這個目標服務。”
屋內靜了下來。
“主動出擊,有勝算嗎?”他看向那位主張夜襲的排長,“你敢保證,打下哨所后,日軍不會調一個中隊來報復?敢保證,咱們的傷員能在炮火下安全轉移?”
排長張了張嘴,沒出聲。
“固守待援呢?”李龍轉向另一人,“援在哪?上級電臺失聯三天了,最近的友軍在百里外。等他們來,咱們的糧倉早空了,百姓也跑了。”
他走回桌前,拿起那份彈藥表:“北坡這一票,是險中求生。可正因為險,才更要冷靜。現在有人想打,有人想守,這不叫分歧,這叫——慌了。”
最后一句,像一記耳光抽在眾人臉上。
“我不是說不能打。”李龍語氣緩了下來,“我是說,什么時候打,怎么打,打完以后怎么辦,得想清楚。咱們不是土匪,是八路軍。每一顆子彈,都得用在刀刃上。”
他停頓片刻,目光掃過每一張臉:“我決定——繼續防御。”
有人皺眉。
“但不是死守。”他繼續道,“北坡暴露了他們的臨時儲備點,說明他們在調整補給線。這說明什么?說明他們也在緊張,在找退路。咱們就利用這點,等他們露出破綻。”
“那下一步呢?”有人問。
“偵察加碼。”李龍指向地圖,“東溝、西嶺、鎮北倉庫,每天至少兩組人輪換盯梢。發現調動,立刻上報。同時,組織民兵在周邊村落設暗哨,一有風吹草動,馬上轉移群眾。”
“彈藥呢?還夠打幾仗?”
“省著用。”李龍答得干脆,“從今天起,實彈訓練取消,改用空槍模擬。每名戰士每日射擊不超過五發,專練精準度。手榴彈留著,關鍵時刻用。”
他頓了頓,補充道:“另外,北坡那批信號彈,留五支備用,其余全部拆解,研究引信結構。咱們自己造不了,但能改造成誘雷,埋在必經之路上。”
屋內氣氛漸漸沉穩。
有人開始記筆記,有人點頭,連先前最激進的排長也低下了頭,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角落里一個年輕戰士忽然開口:“指導員,我……我有個想法。”
所有人看向他。
是上次會議后悄悄提過“提高彈藥利用率”的那個戰士。他站起來,聲音不大,但清晰:“我在兵工廠幫忙時見過,有些子彈底火松了,打不出去。但要是把兩顆彈頭裝進一個彈殼,加點火藥壓實,能打出雙倍距離,就是準頭差些……”
話沒說完,有人質疑:“瞎搞!炸膛怎么辦?”
“我沒瞎搞。”年輕戰士咬牙,“我試過三次,用廢槍試的。前兩次失敗,第三次成功了。射程遠了六十米,就是彈道歪。”
李龍盯著他,半晌沒說話。
屋里安靜得能聽見油燈芯爆裂的輕響。
“把圖紙畫出來。”李龍終于開口,“明天一早,送兵工廠,讓老師傅看看能不能改進。要是真行,就小批量試制。”
年輕戰士眼睛一亮,重重點頭。
會議結束時,天已全黑。
李龍獨自留在屋內,重新攤開地圖。他的手指停在鎮子北側的一條小路上——那是日軍運輸隊最近頻繁出入的路線,路面新壓出的車轍很深,說明重載頻繁。而路旁,是一片密林,地勢起伏,適合伏擊。
但他沒標記。
他知道,現在不是出擊的時候。
真正的戰機,不在地圖上,而在敵人的心理縫隙里。只要他們還因北坡失守而焦躁,只要他們還在調整部署,機會就會來。
他吹滅油燈,走出門。
夜風撲面,帶著涼意。遠處,幾個戰士正低聲交談,聲音里少了之前的焦躁,多了幾分沉穩。衛生員在給趙鐵柱換藥,他坐在門檻上,一聲不吭,任藥水刺進傷口。
李龍站在院子里,抬頭望天。
云層裂開一道縫,露出幾顆星。
他剛要轉身回屋,忽然聽見身后腳步聲。
是趙鐵柱,左臂吊著繃帶,右手卻緊緊攥著一把短鏟,鏟頭還沾著北坡的紅土。
“指導員。”他聲音低沉,“那批彈藥,不是他們‘臨時’放的。”
李龍回頭。
“我炸開門時,看見角落有三口鐵箱,鎖著,上面貼了封條,寫著‘甲字級儲備,非司令部令不得啟封’。”他頓了頓,“鬼子在藏東西。不是補給,是……壓箱底的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