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切進土屋，竹管殘片散落在泥地上，紙條背面的刻痕在光線下顯出斷續的筆畫。李龍沒有立即回應通信員的報告，而是將那張密碼紙翻來覆去看了三遍，指尖在“有內鬼”三字的凹陷處停了片刻。他抬頭，目光掃過門外站崗的戰士背影，隨即轉身走進指揮部內間。

電臺室的門虛掩著，發報員正低頭調試頻率，耳機里傳來斷續的摩爾斯電碼。李龍站在門邊，等了一分鐘，等那串信號徹底中斷才開口：“把所有對外廣播頻段，調到夜間最安靜的那幾個時段。”

發報員回頭，見是他，立刻起身。

“從今天起，我們的聲音不只是傳給上級。”李龍從衣袋取出一疊紙稿，“要讓外面的人也聽見——聽見鬼子怎么燒村子、怎么用活人試毒氣、怎么勾結外國勢力搞暗殺。”

紙稿上是連夜整理的材料：王大娘家隔壁的李老漢被日軍綁在樹上活活燒死；西嶺村三百口人一夜之間消失，只留下焦土和殘肢；還有從敵占區情報員口中拼湊出的“清剿計劃”細節。每一頁都附有證人姓名、時間地點，甚至有幾張用繳獲相機拍下的廢墟照片。

“可……咱們這電臺功率不夠，頂多傳到百里外。”發報員低聲說。

“不靠功率。”李龍將一份謄抄好的英文稿遞過去，“靠內容。把這段翻譯成英文、法文、俄文，找會外語的同志輪班發。重點不是讓多少人聽見，是讓聽得見的人記住。”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我們要讓那些穿西裝、戴禮帽的記者，知道在中國的山溝里，有一支隊伍在死守。”

當天下午，李龍召集了宣傳組的五名成員。他們大多是識字的青年戰士或歸鄉學生，有人曾在縣城讀過中學，懂些外文。會議沒有在會議室開，而是在后山一處背風的洼地。李龍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這項任務的存在。

“情報戰是暗的，宣傳戰是明的。”他蹲在地上，用樹枝劃出一條線，“但我們得把明的事，做得比暗的還謹慎。”

他點了三個人的名字，分別負責文字整理、外文翻譯、信號發送。又從箱底取出兩臺繳獲的便攜式發報機，一臺備用，一臺輪換使用，避免長時間發射暴露位置。

“每晚十點到十二點，發十五分鐘，換三個不同頻率。”李龍說，“內容不重復，但主題只有一個：真實。”

第一輪廣播發出后的第三天，沒有任何回音。電臺室的記錄本上，只寫著“無回應”“信號中斷”“疑似干擾”。

李龍沒催，只是每天親自檢查發報記錄，核對內容。他在指揮部墻上新掛了一張世界地圖，用紅筆圈出幾個城市：倫敦、紐約、莫斯科、日內瓦。

“他們總會聽見的。”他對宣傳組長說，“一個人聽不見，十個人總會聽見。十個人不信，一百個人里總有愿意查證的。”

第五天夜里，電臺收到了一段異常信號。發報員反復比對后確認，那是一串非日軍、非國軍的編碼格式，結尾附有一句英文：“信息收到，請求確認來源。”

李龍立刻下令暫停所有對外廣播，轉入加密回應。他親自擬了回電：“來源：華北敵后抗日根據地東嶺指揮部。信息真實，可提供證據鏈。”

又過了兩天，一封通過瑞士中立郵路寄來的信件被秘密送達聯絡站。信是手寫的，署名是一位在日內瓦工作的國際紅十字會觀察員。信中寫道：“貴方提供的西嶺村事件與我方此前收到的零星報告吻合。如能提供更多影像與證人陳述，我可推動組織調查。”

李龍將信讀了三遍，然后召來王大娘。

“您愿不愿對著相機，說說那天的事？”他問。

王大娘沒猶豫：“我說。我兒子死在火里，我孫子被砍斷了手。我不怕說。”

拍攝在次日清晨進行。一臺老式膠片相機架在土坡上，王大娘坐在鏡頭前，布衣粗裙，頭巾壓著花白的發。她說話時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講到日軍將嬰兒挑在刺刀上取樂時，她的手攥緊了膝蓋，指節發白，卻沒有停下。

拍攝結束后，膠片被密封在鐵盒里，由一名偽裝成商人的聯絡員送往天津租界，再通過外籍牧師轉交國際媒體。

與此同時，宣傳組收到了第二條外部回應——這次來自美國《紐約時報》的一名戰地記者。他在電文中表示，已從其他渠道聽聞東嶺地區存在一支活躍的抗日武裝，愿以私人名義進行報道，但需確認安全接洽方式。

李龍批準了接洽請求，但設定了嚴格條件：記者只能在指定區域活動，不得進入核心防御區；所有拍攝需有八路軍人員陪同；報道內容必須經核實后方可發表。

“我們不求吹捧。”他對宣傳組說，“只求真實。”

一個月后，第一篇英文報道出現在《紐約時報》的國際版角落。標題是《在無人知曉的山溝里：一支中國游擊隊的抵抗》。文中引用了王大娘的證詞，附上了西嶺村廢墟的照片，并提到“據信，該部隊已掌握日軍與境外反動組織的秘密聯絡證據”。

報道并未引發轟動，但像一塊石子投入深水。兩周內，李龍收到了三份外部反饋：一位英國醫生表示愿捐贈一批抗生素；一個海外華僑團體承諾籌集五百雙軍鞋；最意外的是，莫斯科一家廣播電臺開始每日轉播他們的英文簡報。

指揮部的墻上，世界地圖上的紅圈旁開始貼上小紙條：“藥品可期”“衣物待運”“廣播支持持續”。

某個深夜，李龍站在電臺室門口，聽見里面正用緩慢而清晰的語調向外播報一段新內容：“我們不要憐憫，只要正義。我們不求施舍，只求真相被聽見。”

他沒進去，只是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然后轉身走向土屋。桌上攤著一封剛譯出的信，來自一位法國人權組織負責人。信的末尾寫著：“我們相信你們的斗爭，值得被世界看見。第一批醫療物資將于下月啟程。”

李龍拿起筆，在物資清單上寫下“抗生素、繃帶、手術刀”，然后圈出“抗生素”三個字。

窗外，電臺的信號燈仍在規律閃爍，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臟。

他合上清單，伸手摸了摸桌角那臺發報機的外殼，金屬冰涼，但內部元件因連續工作而微微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