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了,火還在燒。濃煙裹著焦油味翻滾升騰,遮住了半邊天,把殘破的戰壕染成一片昏紅。李龍站在炸開的缺口邊緣,駁殼槍垂在身側,槍管滾燙,握把上沾著血與灰的混合物。他沒回頭,只聽見身后戰士們粗重的喘息和傷員被抬走時壓低的呻吟。火焰映在他臉上,一明一暗,像心跳的節奏。
通信員跌跌撞撞跑來,腳下一滑,膝蓋砸進焦土,卻仍往前爬了兩步,聲音撕裂般響起:“營長!后山民兵送來急信——王大娘……王大娘她被鬼子搜村時抓走了!關在東嶺據點,說是要逼百姓交糧!”
李龍猛地轉頭,瞳孔一縮,喉頭動了一下,手指瞬間攥緊槍柄,指節泛白。他盯著通信員的臉,一字一頓:“什么時候的事?”
“昨夜……就在我出發前半個鐘頭。”通信員喘著氣,“小柱帶人想劫囚,沒得手,自己也受了傷,現在躲在山溝里,派我來報信。”
李龍沒說話,低頭看了眼腳邊那顆靜靜躺在焦土上的彈頭——不知何時從衣袋滑落,沾滿了灰。他彎腰拾起,用拇指擦了擦,金屬表面映出扭曲的火光。片刻后,他將彈頭塞回口袋,動作緩慢卻堅決。
“知道了。”他聲音低沉,卻不再顫抖,“傳令下去,各隊清點傷亡,重傷員立刻后撤,輕傷的歸建。讓炊事班把最后兩袋炒面熬成糊,每人分一口。”
他轉身走向臨時指揮點,步伐依舊沉穩,像壓著千斤重擔也不肯彎的脊梁。途中一名戰士想扶他,被他輕輕推開。肩頭的傷口又裂開了,血順著粗布軍裝洇出一道暗痕,但他仿佛感覺不到。
指揮點設在一處塌了半邊的掩體里,石板上鋪著那張早已皺巴巴的地圖。李龍蹲下,手指在日軍主陣地與后方補給線之間來回劃動。東嶺據點、三岔口、老鴉嶺——那是敵軍運輸必經的三條路。
“派三組偵察兵,”他抬頭,目光掃過幾名連排長,“東嶺查人質情況,三岔口和老鴉嶺盯車隊動向。輕裝,晝伏夜出,不準交火,只許看、記、回。”
“可咱們人手緊……”一名連長剛開口。
“補給線比人質更急。”李龍打斷,語氣不容置疑,“鬼子打了這么久,炮彈打得歡,可你們有沒有發現——他們吃飯的號聲,已經兩天沒響了?”
眾人一怔。
“昨夜突襲時,帳篷里沒鍋灶,地上只有空罐頭盒,成堆的扔著。馬廄里的草料也發霉了。他們不是不餓,是沒得吃。”李龍站起身,走到掩體口,望向遠處日軍陣地,“一支軍隊斷了糧,比斷了槍還可怕。他們撐不了多久。”
三小時后,西線偵察兵率先返回。是個滿臉煙灰的小個子,叫阿鐵,腿上纏著滲血的布條。他撲進掩體,聲音發抖:“營長!老鴉嶺那邊……炸了!一輛軍車翻在溝里,油桶燒了一夜。車上全是空糧袋,還有幾箱罐頭散在外面,鬼子自己都在搶——有人拿槍托砸同伴腦袋,就為搶一盒牛肉罐頭!”
李龍眼神一凜:“巡邏隊呢?多久一班?”
“亂了!”阿鐵喘著氣,“原本兩小時一隊,現在半天不見影。聽說前方部隊餓得拿樹皮煮湯,后方車隊又被游擊隊截了三次,鬼子自己都說……‘補給斷了,再打下去,全得餓死在山里’。”
李龍沉默片刻,轉身從包袱里翻出一張皺紙——是前日截獲的日軍電報殘片,上面潦草寫著“物資滯留忻口,道路損毀,援期未定”。他一直沒在意,以為是拖延借口。現在,他終于明白那幾個字的分量。
“東嶺那邊呢?”他問。
“還沒消息。”通信員搖頭。
李龍盯著地圖,手指緩緩移向東嶺據點,又滑向三岔口。三岔口地勢險,路窄,兩側是陡坡,最適合伏擊。若鬼子真斷了糧,下一次補給必走那里——而且,會拼死護送。
他抓起炭筆,在三岔口位置畫了個圈,用力之大,筆尖“啪”地折斷。
“通知所有能戰的戰士,今夜休整,明晨六點前歸建。把還能用的炸藥、手榴彈全集中起來,輕傷員編入預備隊。等東嶺消息一到,我們動手。”
“打哪兒?”有人問。
“不打據點,不救人。”李龍聲音冷得像鐵,“我們等鬼子的補給車隊。他們餓得走不動,我們就在路上接他們‘吃飯’。”
話音未落,北面山道傳來急促的哨聲。一名民兵連滾帶爬沖進陣地,懷里抱著個血跡斑斑的布包:“李營長!小柱……小柱派人送來的!王大娘……沒扛住……昨夜……去了……”
空氣驟然凝固。
李龍站在原地,背影僵直。他緩緩抬起手,解開軍裝上衣的第二顆扣子,從內袋掏出那顆彈頭,放在石板上。火光下,金屬表面映出一道細小的劃痕——那是王大娘親手刻的,去年秋收時,她笑著塞給他:“子彈認得人心,你拿著,鬼子就打不著你。”
他沒說話,只將彈頭緊緊攥進掌心,直到棱角扎進皮肉。
片刻后,他抬頭,聲音沙啞卻清晰:“把王大娘的名字,記進陣亡冊。等拿下東嶺據點,我要親自把她葬回村口那棵老槐樹下。”
他重新看向地圖,目光如刀,釘在三岔口的位置。手指輕輕敲擊那一點,一下,又一下。
“鬼子現在是困獸。”他緩緩道,“餓瘋的狼,牙最利,也最短命。我們不急,等他們走到三岔口,前有斷路,后無糧草,軍心一亂——”
他猛然握拳,砸在地圖上。
“——我們就從這兒,捅穿他們的命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