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音寺深處，一處清幽別院。

室內，檀香氤氳，青煙裊裊，如絲如縷地盤桓于梁棟之間，散發出陣陣的幽香。

唐森正泡在一個浴桶之中，溫熱的湯泉浸潤周身，這數月來的餐風露宿，種種辛酸，此刻盡數融化在溫湯之中。

現在感覺通體舒泰，幾欲飄然。

洗好澡，身上也帶有一股異香，在兩名小妖的服侍下，換上了一件嶄新袈裟，這袈裟吊墜著紅色寶石，在燭光下流光溢彩。

就是拿唐僧的錦斕袈裟相比，估計也差不離。

隨后他又躺在寬大的木床上，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只覺恍然如夢。

白天還在荒郊野嶺為一口吃的發愁，晚上就住在五星酒店享受spa待遇，人生真是充滿了可能性。

一夜無夢。

待他睜眼時，天光已然大亮。

唐森起身，舒展筋骨，周身骨節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只覺神清氣爽，數月積勞一掃而空。

“踏…踏…踏…”

恰在此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至推開了他的房門。

“阿彌陀佛...”

唐森心頭一凜，瞬間斂去慵懶之態，雙手合十，頭顱低垂，恭敬地欠身行禮。

黃眉老佛卻并未看他，徑自踏入房中，在一張木椅上落座。那雙陰森的眸子緩緩落在唐森身上。

此刻的唐森，頂門光亮，身著寶光袈裟，早已褪去蓬頭垢面的游民模樣。眉宇間被精心修飾過，透出一股子清凈出塵之氣。

兩個人直勾勾的在他身上上下掃描，觀其身量氣度和眉眼神情，竟與那傳聞中的唐僧一般無二，毫無破綻可尋！

黃眉和狽上師也暗暗驚嘆，如果再披上錦斕袈裟，拿上九環錫杖，便是踏上靈山雷音寶剎，諸佛菩薩也未必能一眼洞穿！

唐森僵立原地，只覺得如芒在背，他已經猜到黃眉知道了他的底細。

意識到這一點，唐森也顧不得許多，立刻匍匐跪倒在地上，喊道：

“小的拜見大王，大王洪福齊天，壽與天齊！”

黃眉老佛眼皮微抬，狽上師站在一旁，狹長的眼中也掠過一絲訝異。

白日里還端著一副圣僧模樣，如今又慫得干脆利落，倒也算是個明白人。

“你能認清自己的身份，不錯，只是這事不可與旁人訴說，否則....”

黃眉語氣猛一凌厲，透出一抹可怕的妖氣。

“小的本就是快餓死在荊棘嶺的流民，多虧大王慈悲，賞我一口飯吃，撿回一條賤命！以后大王指東，小的絕不敢往西，唯命是從，絕不敢有半點怠慢啊！”

他這番剖白，字字句句都在表忠心。

身處這妖魔巢穴，步步殺機，不趕緊擺正位置，明天太陽都未必見得到。

都到這步田地了，還要什么臉面？

男子漢大豆腐，能屈能伸才是真本事！

黃眉和狽上師本意就是來敲打他，讓他日后安分守己，別真把自己當圣僧了。沒成想這小子滑溜得很，如此識相，倒省了他們一番口舌。

“本座看你倒有幾分伶俐勁兒，只要你在這里安分守己，乖乖聽話，保你下半輩子吃穿不愁，安安穩穩過日子。”

唐森聞言，又是磕頭如搗蒜：“謝佛爺恩典！”

磕完頭，他眼珠子骨碌一轉，忽然抬起頭，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期盼，望向黃眉：

“敢問大王，小的....小的不敢奢望榮華富貴，就是想大王能不能讓俺....成個仙？得個長生不老？大王您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不知...不知有沒有法子...提攜提攜小的？”

唐森說完，觀察著黃眉的表情。

“哈哈哈.....”

果然，他話音剛落，黃眉老佛先是一愣，隨即放聲大笑起來

愚妄，愚妄啊....

“哈哈哈……佛爺我修行萬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兒沒見過？可像你這般，區區一介凡胎肉體，張口就想成仙得道，真是...要笑死個妖了！”

笑罷，黃眉倒也未動怒，反而帶著一種玩味，袖袍一拂，一道微弱的烏光閃過，一支約莫三寸長，通體呈暗沉的線香出現在掌心。

“喏，拿著。此物喚作一夢黃粱，又名寧神香，賞你了。”

“睡前點上，”黃眉的語氣充滿了戲謔，“可引你神魂入夢，在那夢中幻境里，你想成仙便成仙，想長生便長生，飛天遁地，移山填海，無所不能，豈不快哉？”

啥意思？夢里啥都有唄。

唐森自知是嘲諷，還是接住那支線香，再次拜伏下去：“多謝大王賜寶！”

他說話時，頭顱低垂。

方才那番“愚妄”之語，正是他故意拋出的話柄。

就是要讓這兩位放下戒心和防備，認為他不過是個被長生迷了心竅，癡心妄想的凡俗蠢物。

試問紅塵萬丈，誰不慕長生？

他一個僥幸得活的流民，被大妖收留，若無所求，那才叫古怪。

黃眉瘦削的臉龐上露出一份得意，仿佛已將唐森拿捏于股掌之間。

隨后起身說道：“今后你便在此住下，沒有我的命令不得離開小雷音寺半步！”

“小的明白。”

黃眉老佛這才微微頷首，與狽上師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前一后踏出房門。額頭上，滲出幾滴冷汗。

長期飯票算是保住了。

他低頭，攤開手掌，將那支一夢黃粱插在香爐上，并未點燃，只是湊近那暗沉的香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股極其奇異的幽香鉆入鼻腔，那香氣初聞清冷，似松針寒露，又帶著一絲極淡的甜膩。

香氣入腦，提神醒腦，方才因極度緊張帶來的疲憊、昏沉，以及恐懼，如同被一只無形之手抹去，靈臺一片清明。

......

走出唐森的別院后，黃眉和狽上師準備前往天羅殿召集眾位妖首議事。

狽上師跟在黃眉身后半步，眉頭緊鎖，臉上難掩憂色。

“佛爺，方才您可曾察覺，那小子似乎有幾分不對？”

“不對？”

黃眉老佛腳步未停，回想了一下剛才的畫面，尤其是唐森那副諂媚求長生的蠢相，并未覺出異常。

“何處不對？狽上師，你素來心細，有話不妨直說。”

“佛爺，此人心思之活絡，應變之迅捷，絕非尋常山野愚夫可比！昨日初入寺時，在眾妖環伺之下，他尚能強撐一副悲天憫人的圣僧模樣。可今日私下見佛爺，那副諂媚逢迎的姿態，轉換之快、簡直水到渠成，毫無滯澀！此等心性城府，絕非普通流民能有！”

他頓了頓，腦海中再次浮現出荊棘嶺下初見唐森時的場景。

先是驚訝唐森的相貌與唐僧如出一轍。

而如今來到小雷音寺后，面對森嚴的眾妖和黃眉的壓迫，竟然毫無動搖，這種轉變讓他有些后怕。

“哈哈哈哈....”

黃眉老佛聽罷，腳步停下，發出一陣笑聲。

“你未免太過高看那凡夫俗子了！”

“本座觀其言行舉止，從頭到腳，皆是一個被長生妄念迷了心竅，又貪生怕死的螻蟻罷了。若他真是修行中人，哪怕只有一絲道行在身，也絕說不出那等‘提攜成仙’的癡愚狂言。此等愚夫，心思再活泛，又能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