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遜倒吸一口涼氣。
於菟赤卻倒還好,笑道:“這便是弟妹么?身手略微差了些,但根骨還好。”
陳遜還未曾說些什么,李青雀便已動彈起來,飛快竄到陳遜身后,攥著陳遜的衣角,不言不語,淚眼朦朧看著陳遜。
於菟赤不知內(nèi)情,只道是李青雀受了驚嚇,到年輕情郎身畔尋求庇護。當(dāng)下笑道:“弟妹,大哥也是不得已。陳兄弟在縣衙當(dāng)中,沒有出來的借口,驚擾了弟妹,還請海涵則個。”
陳遜看著李青雀攥著自己衣角,右手已是按住了貼身的短刀,轉(zhuǎn)頭看向於菟赤,便要將已經(jīng)退婚的事說將出來。
李青雀看出陳遜的神態(tài),愈發(fā)焦急,雙手死死扯住陳遜衣襟,眼神中滿是乞求之意。
陳遜心下一動,忽地轉(zhuǎn)過頭問道:“於菟幫主,昨日你是什么時候到的青浦口?”
於菟赤道:“昨日我午后抵達青浦口,大雨漸歇,大戰(zhàn)初畢,我尋了一處酒樓坐下,避開四處好幾道兇煞。”
陳遜回頭望向李青雀,撫過她一頭秀發(fā),親切笑道:“好了,沒事了,都是自家弟兄……對了,雀娘昨日午后,便是你和露珠兒兩人一直照顧我么?可曾有人來尋過我?”
李青雀茫然不知陳遜為何問起這個,聽出陳遜話語中似有救她的意思,卻還是收了悲聲,抽噎答道:“昨日午后,你身邊便只有我和露珠兩人,再沒有其余外人來過了。”
陳遜挽過李青雀的手臂,輕輕揩去她臉上的淚痕,柔聲道:“好了,咱們可以回去了。”
陳遜轉(zhuǎn)向有些歉意的於菟赤,嘆息一聲道:“你說的那個機會,在什么時候?”
於菟赤微有喜色,道:“三日后,子時初刻……你可需要什么協(xié)助?我雖不能到場,諸多弟兄卻可以去一二協(xié)助,又或是要什么蒙汗毒藥,坐騎兵刃,都是有的。”
陳遜搖頭,安撫了懷中的李青雀,問道:“回去之后,還請於菟幫主便說已是從拙荊口中,先知道了將施三哥最終迫到失蹤的是李押司與另一位都頭,故此上放了我回去,卻依舊扣押了她下來。”
於菟赤疑惑道:“難道弟妹不回去么?”
陳遜搖頭道:“我與拙荊情投意合,沒奈何丈人只覺得我一個邊境回來的小小軍卒,無錢無勢,意欲退婚……唉,此中本不該為外人道……”
於菟赤笑道:“曉得!曉得!”
陳遜尷尬一笑,抬了抬手臂。
陳遜向諸多蒙面漢子借了兩塊布,將李青雀和自己的臉面遮上,從后門向鎮(zhèn)上去了。
李青雀仿佛一只受了驚的小鳥,緊緊縮在陳遜懷中,幾乎便能聽到對方的心跳。
雙方的心跳都極快。
……
……
青浦口的雨仿佛無窮無盡,街上行人少了,少有的幾個行人也都慌忙向預(yù)定行程處奔去。
倒也省去了陳遜許多遮蔽兩人身形的功夫。
兩人遮著一柄傘。
倒仿佛真是年少的夫妻。
兩人在雨下向永祚巷行去。
陳遜的手挽在李青雀腰間,袖中似乎鼓鼓囊囊地,有什么物事。
倒是陳遜先開口。
“很害怕么?”
李青雀點點頭。
陳遜平靜道:“是擔(dān)心真被那些蒙面漢子殺了或者賣到江州的勾欄里,還是擔(dān)心……我知道施良才最后消失不見,是被你父親命西門歡迫到了劍霧之中?”
李青雀渾身戰(zhàn)栗,仿佛全身失去了氣力,被抽去了骨頭。
陳遜極度平靜,身軀與李青雀依偎的很近,右手?jǐn)堉倥难c一柄短匕。
“不要有什么異動,回答我就好。”
李青雀看著傘下滴落的雨,垂眸道:“你為什么要救我?”
陳遜嘴角習(xí)慣性地勾勒出他對著鏡子練習(xí)了無數(shù)次,終于練成可以無意識流露的少年開朗陽光笑容。
欺騙別人的同時欺騙一下自己。
“我不相信西門歡有那個本事可以逼死我施三哥……另外,你運氣真的很好,我欠你一個很大的人情。不過剛才已經(jīng)兩清了。”
陳遜除卻留下防備李青雀異動的心思,陳遜其余的心神始終紛亂不堪。
既然於菟赤不是救下自己的人,李青雀和那個溫柔的婢女露珠兒未曾在自己昏迷的時候見到外人來,那么排出其余所有選項之后,也只能承認(rèn)這個英氣少女機緣巧合,將什么含有金氣的靈寶放在了自己身邊這種荒謬的可能。
李青雀自然不是有心的。
青浦口這古怪地方,尋常靈寶和普通物事沒有什么區(qū)別。
陳遜很難說清自己今日為什么要救下李青雀,就像最后決定還是要相信素昧平生的於菟赤一般。
總不能是因為……共同的損失讓我們更加團結(jié)!三天后,我們就要讓瑯琊王家的朋友做出回答!把他們都上市!
……
這種話說出來實在蠢到令人發(fā)笑。
李青雀抬起頭,望著正一副人畜無害微笑沉思的陳遜。
陳遜始終認(rèn)為……自己的命是一件很貴重的,不,最貴重的東西。
至少不應(yīng)該去賭在什么隔著一個人的兄弟情上,也不該留下身邊這個破綻,給自己留下一點破綻。
真的很煩,就像是商討花光他的退役銀子收養(yǎng)失敗后,把那個營妓的臉砍爛從山崖上丟下去喂狗,再向隊正賄賂拿到收養(yǎng)王錦兒文書的那個夏夜。
像是失去了什么。
又好像得到了什么。
陳遜狠狠地瞪了李青雀一眼,左邊的假手將油紙傘遞過,道:“你撐著。”
李青雀惶恐接過傘,卻只覺得肩頭微微一沉。陳遜右手搭在李青雀肩頭,幾乎小半個身子都倚在她身上。
陳遜嘆息道:“我有些后悔了……怎么辦?”
場面旖旎恩愛萬分。
只是李青雀不太茍同。
陳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后悔什么,是決定帶著王秋那個混蛋的女兒回青浦口堂堂正正做一個良家女,還是沒一刀搠死李青雀,又或者答應(yīng)下了三日后的行動。
天人境……自家大師兄也罩不住的存在。
這回很糟。比境州江州千百里路還要糟。
陳遜畏縮看了一眼空曠的長街,見到未有行人,雨音漸大,嘶啞著喉嚨,仰頭低聲,如一頭茫然的小獸,吼道:
“王秋!施良才!你們兩個王八蛋,我艸你們八代祖宗!他奶奶的……”
少年淚流滿面。
少女不知所措。
只是莫名其妙的悲傷。
街角轉(zhuǎn)過來一個中年儒生,一身樸素的布衫,撐著一柄油紙傘,發(fā)上簪著一枝長鋒筆,腰間一個大葫蘆一個小葫蘆。
“小哥,在下這廂有禮了。請問小鎮(zhèn)里有一個姓景年輕先生開館授課,是這條街前邊右拐第三個小巷么?”
陳遜抬頭,露出半張臉來,道:“前邊第四個,卻不是第三個。”
王素頷首,鞠了半躬,道:“多謝小哥了。”
陳遜答禮道:“先生多禮。”
王素看了一眼前路,踏著吸滿水的方履,向景遲的書塾行去。
世家的天人大能也有自己的心事,沒留心雨中一對少年男女的對白。
三人錯過。
李青雀不自覺將傘低垂,將自己的臉遮住。不知是害怕被陳遜以為有異動一刀搠死,還是擔(dān)憂這過路的中年儒生極小概率盤查時被問起自己的臉,然后自家阿爹和陳遜兵刃相向。
少女的心思比中年老狐貍在廟堂上的心思還難猜。
王素郁悶地盤算著什么。
三人兩巷。
一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