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點門口的老槐樹下，宋書瑤蹲在碾盤邊，眼淚把胸前的鋼筆都打濕了。

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像是有只青蛙在里頭蹦跳，白天掙工分時積攢的疲憊，此刻全被一陣接一陣的饑餓感勾了出來。

要不是有楊明遠送的窩頭，她怕是還要餓上大半天。

她已經真切體會到了，楊明遠說的那些關于流言蜚語的厲害，絕非危言聳聽。

方才在知青點里，那些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像扎人的麥芒，刺得她渾身不自在。

她甚至能想象到，過不了多久，這些話就會順著村頭的田埂、井臺邊的閑聊，傳遍整個趙家溝。

到那時，她這個城里來的知青，怕是真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正是這份切膚之痛，讓她不再猶豫，把鋼筆解下來遞過去。

這支英雄牌鋼筆是下鄉時母親塞給她的，筆桿上還刻著“宋書瑤”三個字。

筆畫雖然因為被反復摩挲顯得有些模糊了，卻找不出半點裂紋或磕碰。

至于筆身，雖然布滿了細密的劃痕，卻是常年握在指間留下的正常印記。

筆帽夾過的地方則是有些微微的變形，顯然是被頻繁使用又精心養護著。

在這貧瘠的黃土地上，這支鋼筆或許便是宋書瑤最寶貝的物件。

甚至連趙家溝的村民都認得這支筆，

春播幫會計記賬時，秋收替隊長寫通知時，

這支筆總別在宋書瑤的胸前，像朵不會凋謝的花。

“這是我的鋼筆，大家都知道是我的東西，上面還有我的名字，作為信物倒是剛剛好。”

說到這里，宋書瑤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說：

“楊同志，謝謝你，你真是一個好人。”

宋書瑤是真心實意道謝的。

她清楚，出了這種事，女子總是要背負更沉重的罵名。

楊明遠縱然會受些牽連，但比起要娶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自己來說，這點牽連根本不算是什么。

他肯站出來，是把更大的壓力攬到了自己身上，完全就是為了自己好。

楊明遠接過鋼筆，卻是沒有走，反倒是從衣兜里掏出幾朵小黃花遞了過去：

“宋知青，你把這鋼筆給了我，胸前可不就空了？”

“我剛好在來的時候，路上撿到了幾朵野花，還算好看，不如你就湊合著別上去。”

那幾朵小黃花明顯是被楊明遠精心挑選過，朵朵就是最完全又好看的模樣。

不僅如此，原本極其脆弱的它們也像是被精心呵護過一般，即便是楊明遠走了一路也未掉落任何一片花瓣。

宋書瑤看著楊明遠遞過來的小黃花，不知道為什么，原本壓抑已久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

心臟更是像揣了只撲騰的麻雀，跳得飛快。

她一把抓過野花，用微不可聞的聲音丟下句“我等你派人來”，便匆匆往知青點跑，辮梢掃過楊明遠的胳膊，帶起一陣輕癢。

看著宋書瑤遠去的背影，楊明遠握住鋼筆的手也是越發用力，沉聲道：

“你放心！”

“收了你的鋼筆，我肯定會信守承諾，不會讓你久等。”

說到這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忽然抬高了聲音，朝宋書瑤喊了一句：

“你要是在知青點過得不好，可以……來找我。”

只是他的話還沒說完，那抹白襯衫便已經鉆進了知青點的黑影里，連一點衣角都看不到了。

楊明遠搖頭嘆了口氣，捏著那支還帶著體溫的鋼筆就往回走。

今天出門該干的事情都干好了，也是時候回去做其他事情了。

恰在此時，一道閃電劃破天際，隨即而來的便是一道悶雷。

那聲音，悶悶的，像是老天爺在憋著口氣。

一場大雨，怕是正在來的路上，憋著勁兒要把這黃土坡上的是非恩怨，全澆個透頂。

……

這夏天的雷陣雨真是說下就下，還沒等楊明遠走上幾步路，那雨便嘩啦啦的下了下來。

雨點子砸在身上，竟然還能感覺到些許的疼痛。

把揣在兜里的鋼筆往深處又按了按，楊明遠也顧不得避雨，就那么朝著自家所在的方向跑了過去。

這雨是越下越大，很快便凝結成了一座雨幕。

到最后，甚至連手電筒都受到了影響，也就堅持了不到三分鐘，原本就有些閃爍的燈光便徹底暗了下去。

還好這是回時路，楊明遠還算是有點印象，就那么頂著黑暗，在暴雨中奔跑著。

在雨水的沖刷下，鄉間的土路很快便被泡得發黏，楊明遠的每一次抬腳都會帶起無數泥點，帶出股潮濕的泥土腥氣。

他就那么在黑暗中奔跑著，不敢有半點停歇。

忽然，楊明遠看到遠方多了一點淡淡的昏黃。

雖然微弱，卻在雨夜里為他指明了方向，散發著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量。

楊明遠不再猶豫，徑直朝著燈光所在的方向跑了過去。

離得近了，他果然看到了那棟熟悉的泥坯房——那是他的家！

只是和離開時的昏暗不同，房里似乎點了不止一盞油燈，亮堂堂的，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異常的醒目。

楊明遠心中一暖，他知道，這是他那舍不得用油燈的娘專門為他點的燈。

推開房門，楊明遠剛走進去，便聽到了娘關切的聲音：

“剛聽到動靜，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回來了。”

“這雨還真是大，你先拿毛巾擦擦。”

“對了，灶上燒著熱水，你擦完記得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免得凍壞了身子。”

順著聲音看去，楊明遠發現娘坐在矮凳上，還在縫補著他的衣裳。

娘總說這衣服得多縫幾次才能結實，對待楊明遠和楊大勇的衣服她更是不會含糊，都得細細密密的縫上好幾圈才肯罷手。

接過娘遞過來的毛巾，楊明遠卻是顧不得擦頭，而是將兜里裝著的鋼筆拿出來好好擦拭了一番。

這支鋼筆可是宋書瑤給的信物，給了還不到半個小時他就給人搞壞了，那也就太……

將鋼筆擦干凈之后，楊明遠又找了張玉米葉墊著，這才將它放在了桌上。

做完這一切之后，他便匆忙去了灶房。

就他現在這渾身濕噠噠的模樣，不僅容易感冒，還相當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