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夏天，蟬鳴聒噪，熱浪裹著麥場的氣息從土坯墻的裂縫里鉆進來。

被熱浪一吹，躺在床上的楊明遠猛然睜開了眼，斑駁的土坯房頂映入眼簾。

那用高粱稈和黃泥糊成的房頂已經開裂，幾道裂縫里還夾著去歲寒冬時塞進去的破棉絮。

房梁上吊著半串落滿灰塵的紅辣椒，在熱浪中輕輕搖晃，投下蛛網般細碎的影子。

這景象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那每一道裂紋的位置他都記得，那是他二十歲那年跟著村里老把式學著糊的；

陌生的是這房頂早在他四十歲那年就塌了，后來翻蓋時換上了水泥預制板。

還沒等楊明遠搞清楚現在是什么情況，卻聽到耳邊傳來的急促呼吸聲。

轉頭看去，楊明遠的瞳孔驟然收縮。

宋書瑤！

那張在噩夢中糾纏了他將近四十年的臉，此刻就躺在他身邊，面色潮紅，眼神迷離。

她穿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碎花襯衫，梳著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此刻已經松散開來，幾縷青絲被汗水浸濕，黏在光潔如玉的額頭上。

楊明遠呼吸一滯。即便是在這樣狼狽的情況下，宋書瑤依然美得驚心動魄。

柳葉般的眉毛下，一雙杏眼水汪汪的，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幾分江南女子特有的溫婉；

小巧的鼻梁挺直，鼻尖上沁著細密的汗珠；

唇瓣像是三月里的桃花，即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泛著淡淡的粉色。

她的皮膚不像村里姑娘那般粗糙黝黑，而是透著城里人特有的白皙，此刻因為藥效泛起不自然的紅暈，更添幾分嬌艷。

最讓人移不開眼的是她左眼角那顆小小的淚痣，像是誰不小心用毛筆點上去的墨點，給她清麗的面容平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情。

楊明遠記得，前世那些長舌婦們背地里都說，長這種痣的女人命苦。

現在想來，竟是一語成讖。

不知道什么原因，宋書瑤的衣服很是凌亂，領口也被暴力扯開，露出了雪白的頸項。

看到這般模樣的宋書瑤，楊明遠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讓他確定這不是夢。

下意識朝墻邊掛著的日歷掃了一眼，楊明遠發現上面赫然顯示著一個極其久遠的時間：

1983年5月13日。

“我……重生了？”

楊明遠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粗糙的手掌撫過炕上磨得發亮的葦席，感受到了熟悉的粗糙觸感。

再看房間內那掉了漆的搪瓷缸子、墻角堆著的麻袋、墻上掛著的蓑衣和斗笠，還有房梁上吊著的半串干辣椒——一切都是記憶中那難以忘懷的模樣。

看著這些熟悉的事物，他總算是確定了這里就是他家的老屋，確切地說，是三十八年前他在楊家溝生產隊的土坯房。

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就是這一晚，他被生產隊會計王紅霞灌醉，醒來時發現宋書瑤正衣衫不整的躺在自己床上。

楊明遠當時雖然醉得厲害，卻也沒動乘人之危的心思，還是強撐著把宋書瑤送出門外。

可剛推開門，他們就被以張素芬為首的幾個知青堵個正著。

盡管他和宋書瑤百般解釋，極力想要證明兩人之間什么都沒發生，但流言還是如野火般蔓延，傳遍了整個楊家溝。

毫無疑問，在這個男女大防的年代，只要看到男女衣衫不整地共處一室，就算真沒發生什么，在鄉親們嘴里也早就“生米煮成熟飯”了。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尤其是對宋書瑤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女知青來說。

兩人雖然僥幸逃脫了亂搞男女關系的懲罰，卻逃不脫流言蜚語。

流言像長了腿似的，一夜之間就傳遍了趙家溝的田間地頭。

原本正在備戰高考的宋書瑤，筆記本上還工整地抄著學習筆記，卻再也沒法靜下心來復習。

不僅村民們對她指指點點，連知青點的同伴們都開始刻意避開她。

最要命的是，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即將高考，準備報名的時候，公社知青辦卻告訴她，她作風有問題，就算勉強參加高考也過不去政審，不會有學校錄取。

那年頭，更看重思想品德，政審不過關，亦或是有人舉報，學校還真不一定會要。

楊明遠還記得那天下著大暴雨，村里的知青說難得看到宋書瑤好好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她那件漂亮的碎花裙。

只是等她出門之后，卻再也沒能回來。

等人們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只在下游的蘆葦蕩里找到她那雙洗得發白的解放鞋。

宋書瑤的死總要有個人來背鍋，楊明遠自然就是這個背鍋的人，成了壞宋書瑤清白，逼迫她投河自盡的罪魁禍首。

要不是證據不足，他怕是直接就被拉去打靶了。

但這件事情還是讓他在趙家溝成了千夫所指的對象，連家人也受到了連累，成了眾人口中的惡毒一家人。

在這個年代，名聲臭了，那可真就是過街老鼠的待遇。

不僅楊明遠原先說好的親事黃了，連他去公社糧站幫工的活計也被人頂替了去。

心懷愧疚，再加上村里的流言蜚語，楊明遠只得背井離鄉，外出闖蕩，落得個蹉跎半生的下場。

至于宋書瑤？

一個沒有親眷的女知青，就像一粒沙子掉進麥堆里，很快就被遺忘了。

起初村里還議論紛紛，有人說在河邊看見過她的藍布包袱，有人說半夜聽見女人哭。

但等到第二年開春，連最愛嚼舌根的王寡婦都不再提起這茬。

唯獨楊明遠還記得宋書瑤的倩影，為當初沒能妥善處理這件事情耿耿于懷。

雖然過后的日子稍微好了些，但這件事情還是成為了他永遠的心病。

尤其是看到那些背著行李離開的讀書人時，他總是會想：

如果當初沒推開那扇門，宋書瑤是不是也能像他們一樣，穿著嶄新的的確良襯衫，胸戴大紅花去上大學。

這個念頭像塊烙鐵，把他后半輩子都燙出了窟窿。

收回思緒，楊明遠看著宋書瑤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下意識將右手握成了拳頭。

既然上天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讓前世的悲劇發生。

他不僅要救下即將逝去生命的宋書瑤，也要救下那個即將沉淪的自己。

這樣想著，楊明遠眼中閃過一絲堅定。

下一刻，他竟然抬起了自己的手，就那么一巴掌朝宋書瑤扇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