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昭此次前來洛陽的任務很重。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今文經學憑借其口耳相傳、適應時政,尤其是讖緯神學的特點,長期壟斷太學和朝廷的博士職位,更是號稱‘五經十四博士’皆為今文經學,其是獲取功名利祿的主要途徑。
古文經學依據的是漢代陸續發現的,用先秦古文字書寫的儒家經典,比如孔壁藏書、河間獻王所獻書等,其更注重文字訓詁、歷史考證,試圖還原經典的‘本義’,相對遠離讖緯。
這么說吧,今經文學是自漢武帝時期以來,口口相傳的儒家典籍、學問,因為隨著戰亂和種種因素,很多古老的儒家書籍都遺失了,所以大部分儒家學問,需要口口相傳以及家族內部傳承。
而古文經學呢?是因為隨著這些年來,漢朝續陸陸續續在墻壁內、地窖內等等地方,發現的各種尚未被毀掉的儒家學說經典。
也就是,同一本儒家典籍,出現了兩部。
一部是大族內部傳承,以及口口相傳的,被采用很多年了。
一部是真正歷史上遺留下來的。
這也就意味,這兩部儒家典籍當中記載的很多東西都不相同,引發了兩種學派的口徑不一,注釋不同、爭議不斷,漸漸的演化成為了今古文之爭。
說白了,就是今經文學派利用他們認可的儒家典籍,已經形成了一種仕途路徑,把持著向上的通道;而古文經學派就是挑戰者,想要分奪今文經學派所掌握的這條通道,甚至掌握這條通道。
古文經學派,利用著這些年新發現的諸多儒家古籍,意識到了可以借助這個機會,開辟出來一條新的向上的通道,甚至霸占今文經學派所占據長達數百年的上升之路。
今古文之爭,愈演愈烈。
也就是今年,今古文之爭已經到了一種你死我活的地步,今文經學大儒何休以《公羊墨守》等三篇典籍注解,進行了體系化的理論攻擊,徹底的壓制了古文經學派,將古文經學派幾乎打到了萬丈深淵。
大儒的絕世一擊,將徹底摧毀古文經學派的挑戰者地位。
古文經學派,現如今無人與其爭鋒。
也就是這個時候,整個天下鉆研古文經學派的士子儒人們,他們的目光盡皆投向了北海高密,請求當今古文經學派的代表人物,大儒鄭玄出手,駁斥今文經學派何休的觀點注解。
父親鄭玄于是出手,撰寫《發墨守》、《針膏肓》、《起廢疾》三篇駁論。
因父親鄭玄受黨錮之禍無法離開北海高密,因此想要讓這三篇駁論在洛陽流傳,就需要有人帶著它們來到洛陽,并且在今文經學派官員林立的洛陽,將這三篇駁論傳播開來。
這太難了。
歷史上,這件事情是父親鄭玄的長子,自己的大哥鄭益恩所完成的,而因為自己到來的關系,可能是兩世靈魂融合的原因吧,他自幼聰慧,詩書經卷樣樣精通,對經學也有著屬于自己的理解,所表現之不凡讓父親鄭玄都感到驚訝,因此這次的任務轉而交給自己負責。
大哥鄭益恩年長鄭昭十四歲,很早就在文人圈子混跡,本身名聲人脈就不俗,歷史上自然能順利的完成這個任務,而他可謂是初出茅廬,想要完成這個任務并非是那么簡單的。
鄭昭也不能接受父親鄭玄交給自己的任務失敗。
此次的任務可不僅僅是傳播這三篇駁論那么簡單,自先秦時期辯論盛行,辯論風氣在兩漢也流傳下來了,他身為鄭玄之子縱然成功傳播了這三篇駁論,也需要面對天下今文經學派士子、大儒的辯論。
鄭昭的壓力很大。
若是此番駁論未能及時傳播開來的話,古文經學派將會遭受到今文經學派的窮追猛打,他身為鄭玄之子若是無力反駁眾人之論,也等于默認古文經學在義理辯論上存在致命缺陷。
世人將坐實何休‘今文不可破’的論斷。
他的父親鄭玄,也將從經學宗師,隕落為敗軍之將。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父親鄭玄現在還不是以后那個融合兩派的‘經神’,也未創立‘鄭學’,現在他的父親鄭玄身為古文經學派的代表人物,自己代表父親前來洛陽,若是無法辯勝他們的話,個人的失敗就足以牽扯到整個古文經學派,使得這一學派被貼上學術無能的標簽。
若敗,今文經學派橫行朝綱,也會對父親這個古文經學派的代表人物進行猛攻,包括但不限于:圈禁鄭玄學說傳播、斷絕鄭家族人出仕的可能、解散鄭玄昔日的門生故吏等等。
而鄭昭想的更多,父親鄭玄昔日是黨人領袖杜密所提拔的,這就代表著給了今文經學派集手段的機會;父親鄭玄更是今文經學派重點打擊的對象,一旦此次自己失敗了,父親沒有古文經學派的擁戴和士人集體的幫助,屆時對方炮制罪名,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可若是勝了。
父親鄭玄的黨錮之難,想解除也將不遠矣,有了士人集體的擁戴,在未來的天下波動、蒼天染血的大亂中,鄭家,父親,大哥,自己,也能更加安全些。
會勝么?鄭昭認為是會的,因為今文經學派的人已經怕了,方才那三名惡徒,分別就是今文經學大族們的手筆!
他們已經怕了,甚至用這種手段,想要暗殺自己!
至于盧植的事情,相對而言要簡單些。
盧植今年在洛陽郊外緱氏山授徒傳業,其本身目的就是想借助距離洛陽近,以及通過師門人們關系,來獲得立功途徑,最終擔任京官,成為天子近臣。
盧植前段時間寫信送到北海高密,請他父親鄭玄書信一封,送到洛陽城內的古文經學宗師諫議大夫馬日磾、古文經學大師廷尉陳球府中,相當于替盧植說說好話,讓馬日磾、陳球等人合力,給盧植安排一份立功的機會。
不過此事看起來簡單,其實也并非是表面上看的那么容易,不然的話盧植也不會令人千里迢迢送信到鄭玄家中了。
其中的水還是很深的。
推廣父親的駁論這件事情,其中具體規劃鄭昭已經思索好了,第一步需要前往洛陽城內,拜訪父親鄭玄的門生弟子們。
“今古文之爭,現如今確實激烈啊,備這段時日與那些今文經學派的士子辯論,也不過僥幸十辯十勝而已。”
劉備煞有其事的點了點頭,道。
十辯十勝?
你?
鄭昭聽了劉備的話,臉色微頓,他可是知道歷史上的劉備最不喜歡的就是讀書了,十辯十敗吧?
“玄德兄放心,若這洛陽城內,有今文經學派弟子欺辱你,以學說駁論勢壓你,愚弟自當出手。”
鄭昭露出正色。
劉備對他相救,這份心意他領了,對于他來說這點小事自然不算什么,誰敢欺負劉備,那就是在欺負他鄭昭。
當然了,和今文經學派弟子辯論,這也是他提前就產生了的想法,他屬于是初出茅廬,紙上談兵,真正的辯論戰還未曾經歷過,需要一定的鍛煉才行。
“懷禮此話可為真?”
劉備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之間的稱呼,已經漸漸的轉變了,鄭昭對他稱‘兄’,而方才他可是對鄭昭稱兄的。
不過這倒是沒有什么的,看起來鄭昭確實只比他小了那么一點點。
“自然為真。”
“好好好。”劉備臉色紅潤,這時候已經忘了方才吹噓的十辯十勝了,他道:“懷禮,你是不知道,這今文經學派弟子當真是可惡,你說我辯不過他們也就罷了,這群人卻屢次言我劉玄德不配為盧公門生,言我此等學問也配出來賣弄?有次我實在忍受不了,于是憤憤出手,將一人臉龐打腫。”
“最后幸虧是公孫伯圭來了,替我賠禮道歉,拿了不少財物,要不然我恐怕就要被拿去送官了!你可得給我好好的教訓教訓他們。”
“對了,還有個叫楊彪的,那家伙最不是個東西,憑借年長欺我年幼,若不是陳珪幫助我的話...”
夕陽的余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瘸一拐的身影,相互攙扶著,向山中的學堂走去。”
一路上,劉備滔滔不絕,這讓鄭昭很奇怪,不是說劉備‘少語言’、‘性沉穩’嗎?
這...
沒多想這個,鄭昭更加在意的是,方才劉備話語中的楊彪和陳珪。
楊彪出身于弘農楊氏,其是楊震曾孫、楊賜之子,他有一個很有名的兒子叫做楊修,這一家族是今文經學派大家,這也是他懷疑暗殺他的人是弘農楊氏派來的人原因之一。
而陳珪呢,就是陳登的父親,出身于下邳陳氏,陳珪是廷尉陳球的侄子,陳球是盧植的老師,盧植是劉備的老師,估計是因為這層關系,才幫了劉備。
洛陽這片地界,挺亂啊。
未來天下大亂所脫穎出來的諸多名人,此時很顯然已經嶄露頭角了,甚至早在這一時期就已經產生了諸多互動。
又因為今古文之爭,那么尚處于弱冠之年的他們,也已經開始了爭鋒。
洛陽風云?
鄭昭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這個念頭,不禁發笑。
“懷禮在笑什么?”
“哈哈,我在笑那楊賜有眼無珠,竟欺玄德兄這等潛龍之輩,當真是不識得這天下英雄!”
“啊?我?懷禮是在說我嗎?我劉備是潛龍,是英雄?”
一路上,兩人說說笑笑,無形之間關系越來越近了。
半晌過后,他們已經來到了緱氏山深處,已經能隱隱見到那一座座學堂、宿屋了,同時劉備和鄭昭,恍惚間看到不遠處兩道身影,腳步匆匆而來。
“子安兄,我等就這么走了,豈不是獨將那楊彪留在學堂中?這不甚妥當,瓚和玄德不過是弱冠小生,不在也就不在了,楊彪也不會苛責我等,可子安兄卻是老師長子,楊彪此番前來的目的就是駁倒子安兄,以此揚名,此時正在辯經之際,卻突然離開...”
“你怕他人說我盧子安避戰?管不了那么多了,若是此人不及時救下的話,才是耽擱了大事!你可知道那人是誰?海內大儒鄭玄之子!哪怕僅是次子,你若能結識,也算是多了一層關系,有了大用!”
“若將其救下,此等救命之恩,可比你前來盧公這里求學所獲得的名聲高多了!”
“可若是今日未能救下,你不僅錯過了一次登皇入室的機會,更是很可能給父親惹來麻煩啊。”
不遠處。
兩道身材魁梧的男子腳步匆匆而來,公孫瓚十八歲的年紀,身材已經很健壯了,而他身旁的盧靖隱隱甚至比公孫瓚還壯了一圈,此時正恨鐵不成鋼的道。
“子安,我也未曾想到,此人是鄭公之子啊...”
公孫瓚冷汗直冒,既后悔又自責,他雖然年紀也不大,但前來洛陽求學的這一路上見慣了死人,相比于劉備的悲天憫人和心善,他卻覺得現如今的世道就這樣,人嘛,死了就死了。
可沒想到,此人來歷竟如此不凡。
這還要從他回到學堂,見到盧靖開始說起。
回到學堂后,公孫瓚雖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并沒有急著和盧靖說這件事情。
這也是因為,洛陽城內弘農楊氏的楊彪,來者不善。
弘農楊氏,推崇今文經學。
他們的老師盧植,則是古文經學的擁戴者。
自從何休撰寫出三篇典籍注解后,整個洛陽城內推崇今文經學的士子們,開始對古文經學派士子窮追猛打。
這也是為何,今日楊彪來到他們緱氏山的原因,想駁倒盧靖師兄,以此揚名,以此獲得今文經學派文人的推崇。
他回到學堂時,見盧靖師兄和那楊彪辯論正是激烈之時,若是突然打擾勢必會引得楊彪不悅,自己雖然出身遼西大族,可與弘農楊氏相比卻有著天地之差,因此只能忍著。
所以他選擇了等等,畢竟他方才已經囑咐過劉備了,在他和盧靖沒有出現的情況下,劉備絕對不可以輕舉妄動,就算那個少年真的被三名惡徒殺了,那也不能動。
畢竟在他公孫瓚眼中,小師弟劉備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而等待的過程中,公孫瓚忽然想起來了什么。
前不久,老師盧植都緱氏山學堂內,給他們上了一節課,講述了古文經學派的一些思想,那堂課結束后,老師盧植忽然提到了一個人。
海內大儒,鄭玄。
當今整個大漢天下中,古文經學派的領軍人物。
老師稱,最近這段時間鄭玄之子鄭昭將會前來緱氏山,若是來了的話需要好生接待,然后盡快書信于他,讓他返回緱氏山。
鄭昭。
這是鄭玄的次子。
據說年紀不大,和劉備相仿。
年紀不大,和劉備相仿!
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現如今水深火熱,隨著何休出手,整個京城內的古文經學子弟都在盼望和期待著大儒鄭玄的出手,鄭昭此次來洛陽,或許就是攜帶鄭玄的駁論而來!
那少年被追殺,或許就是被今文經學派的大族們追殺啊。
對上了,一切都對上了,想到了這里公孫瓚立刻打斷了盧靖和楊彪的辯經,然后來不及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拉著盧靖就下山跑,更是帶上了兵器,路上他和盧靖說了一下自己所分析出來的情況。
盧靖本來還因為公孫瓚突然打斷他和楊彪的辯論而感到不高興,他確實辯不過楊彪,但也不需要用這種方式挽回顏面吧?反而更加丟人了。
他想斥責公孫瓚,是不是和那頑劣的劉備學壞了,可聽到了公孫瓚的分析后,盧靖當即恨不得憑空生出來八條腿,和公孫瓚朝著山下跑,也顧不上什么楊彪了,這若是鄭昭亡于父親盧植授學的地方,他身為父親長子卻未能救下,那父親當真不知道會如何責備他,同時也會影響父親和鄭玄師伯的關系。
對于公孫瓚而言,更是前途盡毀,父親盧植會把公孫瓚驅逐出去,古文經學派的士人集體也將不會接受公孫瓚,以后仕途這條路公孫瓚恐怕徹底走不通了。
“趕緊跑!若是鄭公之子真的出了問題,你我挨罵都是輕的!”盧靖沒時間訓斥公孫瓚了,腳步越來越快,公孫瓚連忙跟上,氣喘呼呼。
兩人臉色慌亂匆忙,劉備和鄭昭在上山的過程中,隔著很遠,看到公孫瓚和盧靖的人影,劉備忍不住發笑道:“懷禮,我這兩位師兄如此匆忙,看來是急壞了。”
鄭昭頷首,盧靖和公孫瓚如此匆忙,這是真的用心了。
不論其他,公孫瓚和盧靖因為他的身份也好,因為想要救人也罷,他們如此匆忙趕下山來,這就夠了。
“伯圭大哥,子安兄!”
“你們慢點!他沒事了!”
劉備對著遠處呼喊著。
遠處,公孫瓚和盧靖兩人一聽,這才把心放了下來,他們看到了劉備身旁那臉色略微有些蒼白的鄭昭。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
你若是有事了,那我們可就也要有事了。
很快雙方就匯合了。
“在下公孫瓚,子伯圭,幽州遼西郡令支縣人。”
“在下盧靖,字子謙,幽州涿郡涿縣人,家父盧植。”
公孫瓚和盧靖雙雙對著鄭昭拱手,鄭昭自然不敢托大,他今年十五歲,這兩人可都比他們大啊。
而盧境更是盧植的長子,他鄭昭是鄭玄的次子,鄭玄和盧植都是陳球、馬融的弟子,按照這層關系的話,他更是要對盧靖以兄稱之。
“昭不敢承受如此禮遇,我等還是按師門輩分論吧,我就稱呼二人為兄,如何?”
公孫瓚和鄭昭臉上露出笑容,心中對鄭昭不由的生出了好感。
尤其是公孫瓚。
他感受的更加真切。
他年紀比鄭昭大,若是鄭昭因其父鄭玄的名聲故意托大、自恃清高,他反而不知道該如何和鄭昭相處,而鄭昭這邊謙遜,倒是讓他心生好感,不愧是大儒鄭玄的子嗣啊。
“害,你我等人在這里干站著做甚?還不回學堂,我等慢慢詳談,也好讓我等招待招待懷禮賢弟!”
盧靖露出笑顏道,鄭昭聞言自然不會拒絕。
這山腳下,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也顯得不太合適。
而梁仲寧那邊,若是抓住了惡徒的話,自然會帶來緱氏山上的,他也不用刻意在這里等著。
路上,鄭昭也順勢問了起來:“玄德兄、子安兄、伯圭兄,盧公可在學堂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