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沉沉壓在鬼水灣上空。
寬闊的河面死寂一片,連一絲漣漪也無,倒映著岸邊篝火跳躍的光影,像一只巨大而冰冷的獨眼,漠然注視著岸上的一切。
河灘上,遠離了村舍的陰影地帶,一堆篝火熊熊燃燒。
屈文蹲在火旁,身影被拉長,投在濕漉漉的鵝卵石灘上,微微晃動。
黑冥緊張地蹲伏在他身后不遠處,狗眼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片深不見底的墨色河水,尾巴緊緊夾在腹下,喉嚨里發出低低的、警惕的嗚嚕聲。
篝火的光暈之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靜。
只有木柴燃燒的噼啪聲,以及一種極其輕微的、仿佛無數濕滑手指,在泥濘中爬行的窸窣聲,從黑暗深處、從河水的邊緣隱隱傳來,越來越近。
“汪,來了!”黑冥的毛發微微炸起,聲音壓得極低。
屈文恍若未聞,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那口臨時架在火上的鐵鍋上。
鍋里的水早已沸騰,翻滾著白色的水花。
旁邊,一塊洗凈的青石板充當案板,上面整齊排列著幾十只形態飽滿、面皮薄而透亮、隱約可見里面粉嫩肉餡的抄手。
它們安靜地躺在,撒著薄薄一層干面粉的石板上,如同等待檢閱的士兵。
然而,真正的主角,是屈文手中那只粗陶大碗。
碗中,是令人心悸的、如同凝固巖漿般的紅油!那紅,是無數烈性干辣椒被滾燙菜籽油反復熗炸、激發出全部精華后沉淀出的極致色彩,濃稠、厚重,在篝火的映照下,閃爍著寶石般危險而誘人的光澤。
濃烈到刺鼻的辛香霸道地彌漫開來,混合著花椒的麻、老姜的辣、獨頭蒜的沖,以及白芝麻被熱油燙過后的焦香,形成一股無堅不摧的、足以穿透靈魂的復合香氣!
這香氣如同有形的利矛,狠狠刺入周遭濕冷的空氣,將那股陰寒腐朽的水腥氣撕得粉碎!
屈文屏息凝神,眼神專注得如同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他用長柄木勺舀起一勺滾沸的熱水,手腕沉穩而精準地一傾,嘩啦!滾燙的熱水沖入那碗濃稠的紅油之中!
滋啦——!!!
一聲驚天動地的爆響!仿佛熱油潑進了滾燙的巖漿!紅油與沸水瞬間激烈碰撞、交融!一股更加濃烈、更加滾燙、更加霸道絕倫的辛香蒸汽,如同被壓抑了千年的火山,猛地從碗口噴薄而出!
形成一道肉眼可見的、金紅色澤的、混合著濃烈油脂和辛香分子的熾熱氣柱,直沖夜空!
這香氣,已不再是單純的“香”。
它是極致的誘惑,帶著灼燒靈魂的溫度,它是霸道的征服,帶著碾碎一切陰寒的力量,它更是最精準的挑釁,直指那隱藏在黑暗河水深處、對辛辣有著病態執念的邪物!
“噗通!噗通!噗通!”
篝火光照范圍之外的黑暗河灘上,那濕滑的爬行聲驟然變得急促、瘋狂!像是有無數只腳爪,在泥濘中不顧一切地狂奔!
河水開始不安地翻涌,發出沉悶的咕嘟聲,仿佛有什么龐然大物,在水下焦躁地攪動。
“嗚…咕呱…辣…好辣…香…要…”一個含混不清、如同孩童哭泣又似蛙鳴的怪異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狂喜和急迫,從黑暗的河水中清晰地傳來,越來越近!
來了!
屈文眼中寒光一閃,動作快如閃電!他左手猛地掀開沸騰的鐵鍋鍋蓋,右手抄起青石板上的生抄手,如同天女散花般,精準而迅速地投入翻滾的開水之中!
抄手入水,白嫩的面皮瞬間變得晶瑩剔透,如同朵朵雪蓮在水中沉浮。
待其煮熟后,屈文迅速用漏勺將其撈出,直接傾入那碗剛剛被沸水激發、依舊滾燙沸騰、香氣達到頂點的紅油濃湯之中!
幾乎在同一時間!
嘩啦——!!!
一道矮小的、渾身覆蓋著濕滑墨綠色鱗片、指間生蹼的身影,帶著濃烈的水腥氣和刺骨的寒意,如同離弦之箭般從黑暗中撲出!
它無視了篝火,無視了屈文,甚至連近在咫尺的黑冥都視若無物!
那雙在黑暗中閃爍著詭異幽綠光芒、如同青蛙般的凸出眼睛,死死地、貪婪地鎖定在那碗剛剛盛入抄手、雪白與紅亮交織、正散發著致命誘惑香氣的紅油抄手之上!
正是那作祟的河童!
“我的!辣!香!”河童發出尖銳而貪婪的嘶鳴,布滿細小獠牙的嘴巴大張,流淌著腥臭的涎水,兩只覆蓋著濕滑鱗片、指端帶著尖銳指甲的爪子,不顧一切地朝著那碗灼熱的紅油抄手抓去!
它的動作帶著一種孩童般的笨拙,卻又蘊含著水鬼特有的陰狠和迅猛!
“汪!小心!”黑冥驚叫出聲,作勢欲撲!
屈文卻早有預料!就在河童的爪子,即將觸碰到碗邊的剎那,他猛地將盛著滾燙紅油抄手的粗陶大碗,往河灘鵝卵石上一放,同時身形急速后撤!
河童眼中只有那碗近在咫尺、散發著讓它靈魂都在顫抖的,極致誘惑的紅油抄手!它根本不在乎屈文的動作,兩只爪子猛地抓進了那碗滾燙沸騰的紅油濃湯之中,迫不及待地,就要將散發著致命辛香的抄手,往它那布滿獠牙的嘴里塞!
“嗚哇——!!!”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瞬間撕裂了死寂的夜空!
那極致滾燙、凝聚了最霸道辣意的紅油湯汁,如同燒熔的赤鐵,瞬間包裹了河童抓入碗中的爪子。
它那濕滑冰冷的鱗片和皮膚,在接觸到滾燙紅油的剎那,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嗤嗤”聲!那對它而言極致誘惑的辛香,此刻化作了最殘酷的刑罰!
它身上那層常年浸泡在陰冷河水中的濕滑粘液,非但沒有起到保護作用,反而如同助燃劑,讓那滾燙的油脂和辣椒素。更加深入地滲透、灼燒!
嗤嗤嗤——!
青白色的煙霧伴隨著焦糊的惡臭,從河童的手爪處猛烈升騰起來!它那墨綠色的鱗片瞬間變得焦黑卷曲,皮膚上鼓起無數駭人的水泡,又迅速破裂!劇痛讓它猛地縮回爪子,但灼燒感已深入骨髓!河童像被扔進熔爐的活物,在河灘上瘋狂地翻滾、抽搐、彈跳!它用另一只爪子瘋狂地抓撓著被灼燒的手爪,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和蛙鳴般的慘叫!那碗紅油抄手也被它掙扎的動作打翻在地,紅亮的湯汁潑灑在鵝卵石上,發出滋滋的聲響,濃烈的辛香更加肆無忌憚地彌漫開來。
“辣!痛!燒!啊啊啊——!騙……騙我!!”河童痛苦地翻滾,那雙幽綠的眼睛因為劇痛而布滿血絲,怨毒地瞪向屈文。
屈文眼神銳利如刀!他右手閃電般探向腰間,猛地抽出那本《百味辟邪錄》!書頁無風自動,嘩啦啦急速翻動,最終停留在描繪著扭曲水流,和孩童般模糊身影圖案的一頁!
那頁原本空白的中心,此刻正散發出強烈的吸力!
他左手并指如劍,指尖不知何時已沾上了一滴滾燙、粘稠、散發著霸道辛香的紅油!
“以味為引,以辣為牢!”屈文一聲清叱,聲如金鐵交鳴,帶著不容抗拒的封印之力,“收!”
指尖那滴凝聚了極致辣意的紅油,被他精準無比地彈射而出,如同一點燃燒的星辰,瞬間沒入書頁圖案的中心!
嗡——!
書頁爆發出強烈的幽藍色光芒!那圖案瞬間活了過來,扭曲的水流化作漩渦,孩童身影發出無聲的尖叫!
一股無形的巨大吸力,如同深海漩渦般籠罩住地上翻滾哀嚎、被紅油灼燒得氣息奄奄的河童!
“不——!辣,我的辣”河童發出最后一聲不甘而虛弱的哀鳴,整個扭曲透明的身體被強行拉扯、壓縮,化作一道墨綠色的、夾雜著絲絲紅芒的光流,如同被巨鯨吞噬的小魚,瞬間被吸入了,那幽藍光芒閃爍的書頁之中!
光芒斂去,書頁恢復平靜。圖案變得清晰而穩定:一個渾身覆蓋濕滑鱗片、頭頂凹陷小碟、指間生蹼、眼神帶著不甘和一絲對紅油渴望的河童形象栩栩如生。
圖案旁邊,一行行閃爍著微光的文字迅速浮現、凝實:
【河童·水怨之精】
形態:類童,覆墨綠鱗,頂有碟,指間生蹼。
特性:喜陰寒濕地,畏光畏火,力大擅泅,嗜食辛辣腥鮮,尤嗜烈性油脂。其涎可蝕物,其氣可亂神。
驅邪食譜:紅油秘方
(辣椒、花椒、姜、蒜、芝麻、菜籽油,配比火候如下)
收服效用:可驅使其處理水獲(去鱗、剔骨、刮粘液),其涎可少量稀釋用于蝕刻特殊符紋(需謹慎)。
弱點:極致辛辣滾燙之油脂,可破其陰寒護體,灼其魂體。
文字顯現完畢,微光隱沒。
岸邊,死寂重臨,只有篝火噼啪作響,空氣中殘留著濃烈霸道的紅油辛香、一絲河童留下的焦糊腥氣,以及地上打翻的紅油抄手痕跡。那令人窒息的陰冷濕寒,已蕩然無存。
黑冥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直到書頁合攏,屈文將其重新系回腰間,它才猛地回過神,長長舒了一口氣,夾緊的尾巴終于放松地搖了搖:“汪!嚇死本尊了!這水鬼也太猛了吧?直接伸手去抓滾燙的油湯,真是要辣不要命啊!”
屈文沒有理會黑冥的吐槽。
他走到那打翻的粗陶碗旁,碗底還殘留著些許紅油湯汁和幾只抄手。
他拿起一個粗陶勺子,小心地舀起一只未被污染的抄手和一點點紅油湯汁,吹了吹熱氣,送入口中。
薄而韌的面皮在齒間破裂,包裹其中的鮮美豬腿肉餡混合著滾燙、香濃、麻、辣、鮮、香層次極其豐富的紅油湯汁,瞬間在口腔中炸開!
那極致的辣意如同燎原之火,霸道地席卷每一個味蕾,帶來灼燒般的痛感,卻又在痛感之后升騰起難以言喻的暢快和滿足!
花椒的麻、芝麻的香、姜蒜的辛烈,完美地襯托出肉餡的鮮美,形成一種令人上癮的、痛并快樂著的極致味覺體驗!
“嗯,火候正好。”屈文滿意地點點頭。
“汪!主人!還有嗎?我也要!”黑冥見狀,饞蟲瞬間被勾起,之前的恐懼拋到九霄云外,急吼吼地撲過來,圍著屈文打轉,狗眼里全是渴望,鼻子使勁嗅著地上殘留的香氣,“本尊剛才可是出了力的!嚇唬它了!給我舔舔碗底也行啊!”
屈文看著黑冥那副饞涎欲滴、嘴角微揚,彎腰撿起那個粗陶碗。
看碗里還剩的幾個抄手和紅油湯汁。
他找來一個洗凈的蚌殼,將那幾個抄手放入其中,想了想又加了點剩下的紅油湯汁,隨后推到黑冥面前:“小心燙。”
黑冥哪里還顧得上燙?迫不及待地伸出舌頭,去舔食蚌殼里那點抄手和湯汁!
“嗷嗚——!!!”
下一秒,一聲更加凄厲的狗嚎響徹河灘!
“辣!辣!辣死狗了!!水!水!汪!我的舌頭!”僅僅舔了一口,黑冥就被那霸道絕倫的辣意瞬間點燃,像顆黑色的炮彈般猛地蹦起老高,舌頭伸得老長,瘋狂地哈氣,眼淚鼻涕齊流,繞著篝火瘋狂轉圈,四只爪子在地上亂刨,尋找著根本不存在的清水!
屈文看著被辣得上躥下跳、形象全無的黑狗,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嗯,這“特產”,果然夠勁。
河風拂過,帶著紅油殘留的霸道辛香,也吹散了籠罩鬼水灣月余的陰霾。
遠處,緊閉的村舍窗戶,一扇,兩扇,小心翼翼地推開縫隙,一雙雙驚疑不定又充滿希冀的眼睛,望向了河灘上那跳躍的篝火,以及篝火旁,那個剛剛收起古書、此刻正看著自家黑狗狼狽模樣的青年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