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零七分,密林深處的松針地上還沾著晨露,陳啟銘的手指在步話機旋鈕上擰了半圈,電流雜音里終于傳出一聲清晰的“到”——是張猛。聲音沙啞,但穩。他閉了下眼,隨即抬手示意趙鴻志:“聯絡各組,確認位置,準備行動。”
趙鴻志蹲下,將天線從繳獲的日軍電臺上拆下,重新接入我方頻段。金屬接口咬合時發出輕微的“咔”聲。他調了兩下頻率,耳機里突然竄出一段日語呼號,斷續混亂:“……補給斷絕……無法維持戰線……請求撤回原防……”話音未落,信號戛然而止。
陳啟銘盯著他。趙鴻志點頭:“不是演習,是前線部隊在呼叫后方?!?
“那就不是撤退,是潰?!标悊懻酒鹕?,拍掉褲腿上的泥屑,“他們信了那張假地圖?!?
他從衣袋里抽出那張殘頁,紅筆畫出的東南路線在晨光下格外刺眼。他將紙片遞給趙鴻志:“你帶通信組去東山脊高點,架設中繼,我要所有小隊能實時回傳。張猛,清點突擊隊,檢查彈藥。”
張猛正蹲在一棵倒木旁,用布條重新纏緊右臂的繃帶。聽到命令,他應了一聲,低頭從背包里取出陳啟銘的手槍。槍管沾了些露水,他用袖口慢慢擦凈,動作細致,最后將槍套扣回腰間,沒說話。
趙鴻志臨走前看了他一眼,沒多問。
六點二十三分,偵察兵從西山脊返回,喘著氣報告:日軍南線部隊正在回撤,卡車搶道,步兵推搡,有士兵甚至跳車往北跑。指揮官在車頂揮舞軍刀,無人聽令。
“不是有序撤退?!标悊懙吐曊f。
他取出鉛筆,在地圖北翼劃出三道推進線。“命令主力分三路——河床中線、東山脊、密林邊緣,同步壓上。不許戀戰,不許追散兵,目標只有一個:切斷他們重新集結的可能。”
傳令兵領命而去。陳啟銘站在原地,看著隊伍迅速整編。戰士們臉上帶著疲憊,但眼神亮著。有人低聲說了句什么,引來一陣壓抑的笑聲。
張猛走過來,手里拎著一枚燃燒罐。罐體底部,“北運-7”三個字仍清晰可見。他蹲下,把罐子放在陳啟銘腳邊:“這玩意兒,是不是該查查從哪兒來的?”
陳啟銘低頭看去,罐體邊緣有被刮擦的痕跡,像是有人試圖磨掉銘文。他沒回答,只點了點頭。
“先打完這一仗?!彼f。
六點四十分,追擊開始。
河床方向槍聲最先響起。我方部隊沿昨夜爆炸形成的缺口推進,未遇抵抗。東山脊上,趙鴻志的通信組成功架設中繼,各小隊開始回傳敵情:日軍殘部正向主路集結,但車輛堵塞,指揮失靈。密林邊緣,張猛率突擊隊穿插包抄,發現一處臨時哨點已空,只剩半截未燒盡的軍令紙,上面蓋著“丙三防區”的印章。
七點零二分,第一股潰兵出現在河床南岸。
是三名日軍士兵,背著步槍,肩并肩往沼澤方向跑。他們沒開槍,也沒回頭。一名戰士舉槍要射,被班長按?。骸懊钫f了,不追散兵。”
“可他們跑了?!睉鹗恳а馈?
“讓他們跑?!卑嚅L盯著遠處,“真正的敵人還在后面。”
七點十八分,張猛在密林西側發現日軍輜重車隊殘骸。六輛卡車橫七豎八堵在岔道口,油箱被點燃,駕駛室門大開,有尸體掛在車門上,手還抓著方向盤。他帶人搜索車廂,發現幾箱未啟封的彈藥,箱體印著“大阪兵工廠”字樣,但封條上的檢驗章模糊不清。
他蹲下,用匕首撬開一箱,彈殼整齊排列,黃銅光澤刺眼。他拿起一枚,翻過來看底標——刻痕細密,但編碼格式不對。不是日軍標準。
“趙鴻志!”他喊。
趙鴻志從后方趕來,接過子彈,翻看片刻,眉頭皺緊:“這批次……編號序列跳了三級。要么是私造,要么是……換過殼?!?
“什么意思?”張猛問。
“意思是,”趙鴻志低聲說,“有人用假編號,把彈藥運進來?!?
兩人對視一眼,沒再說話。
七點三十六分,全面清剿開始。
張猛下令采用火驅戰術。戰士們在灌木叢下澆上柴油,點燃后形成三道火線,逼出藏匿日軍。有潰兵從巖縫中沖出,舉槍亂射,被伏擊組當場擊斃。也有跪地舉手的,被押往臨時收容點。
趙鴻志帶技術組檢查繳獲裝備。一輛通訊車殘骸被撬開,內部電路板暴露在外。他用鉗子剪斷燒焦的線路,翻過主板,目光突然停住——板底刻著一行小字:漢陽兵工廠·1937型調頻模塊。
他手指一頓。
“這車……是咱們的改裝件?!彼?。
陳啟銘走過來,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臉色沉下。
“他們用我們的設備,打我們的陣地?!彼f。
八點零七分,最后一處抵抗據點被拔除。
那是個半地下掩體,藏在干河床的陡坡下。三名日軍機槍手依托巖石頑抗,連續壓制我方兩個班的推進。張猛帶人從側翼攀爬,投擲特制手榴彈,炸斷機槍支架,才將其殲滅。
打掃戰場時,一名戰士在戰壕深處發現一名重傷日軍軍官。那人腹部中彈,躺在泥水里,軍服被血浸透。他看見我方士兵,突然用中文嘶喊:“你們……贏不了……后面還有……”
話沒說完,頭一歪,斷了氣。
戰士愣住,回頭看向張猛。
張猛蹲下,合上那人的眼睛,然后站起身,拍了拍手。
“清點戰利品,”他下令,“把能用的都帶走?!?
八點四十五分,陳啟銘下令停止追擊。
各部隊在河床東端集結。戰士們陸續歸隊,有人臉上帶傷,有人一瘸一拐,但沒人說話。他們站在泥地上,沉默地等待。
陳啟銘走到隊伍前方,手里握著那支染血的步槍。槍管彎曲,是昨夜爆炸時被石塊砸中的。他舉起槍,聲音不高,但傳得很遠:“全體——立正。”
所有人挺直身體。
“默哀三分鐘。”
風穿過河床,吹動旗幟。沒有人動。三分鐘過去,陳啟銘放下槍,聲音低沉:“今天,我們贏了。但戰爭還沒結束?!?
隊伍依舊沉默。
張猛從后方走來,肩上背著繳獲的擲彈筒。他走到陳啟銘身邊,從腰間解下那支手槍,雙手遞還。
陳啟銘沒接。
“留著。”他說,“下次,別替我斷后?!?
張猛沒說話,把槍重新扣回槍套。
趙鴻志這時從通訊車殘骸旁走來,手里拿著那塊電路板。他走到陳啟銘面前,把板子遞過去,手指點在刻字處:“這個編號,我查過檔案。這批模塊,原定配發第五戰區,但記錄顯示,三個月前就已‘報廢處理’。”
陳啟銘盯著那行字,手指劃過“漢陽兵工廠”幾個字的刻痕。
“報廢?”他冷笑一聲,“報廢的東西,怎么出現在日軍通訊車上?”
趙鴻志沒回答。
遠處,一名戰士正在回收燃燒罐殘骸。他蹲在河床邊緣,用鐵棍撬開一個變形的罐體,忽然停住。罐內壁上,有一小塊未被燒盡的標簽,上面印著模糊的運輸編號:北運-7-042,發貨單位欄寫著:江南機械廠。
他伸手去摳,標簽邊緣翹起,露出下面一行更小的字——經手人:陸振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