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云層徹底吞沒,松樹的輪廓在夜風中搖晃。張猛靠在樹干上,左臂的傷口滲出的血順著指尖滴落,在枯葉上砸出一個個暗點。他咬緊牙關,用牙齒撕開繃帶殘端,將濕透的布條重新纏緊,動作粗暴卻精準。血不能再流,一滴都不行。
兩短一長的鳥哨聲劃破林間寂靜。藏在灌木后的兩組隊員立刻分開,一組向東南斜坡移動,故意踩斷枯枝,制造聲響;另一組背起傷員,貼著北側巖壁,朝斷崖方向潛行。追兵的腳步聲從后方逼近,探照燈光掃過樹冠,距離越來越近。
張猛貼著樹干挪動,每一步都踩在卵石與樹根的縫隙里。他從內袋摸出王大柱的筆記本,封面沾了血,字跡模糊。他低頭看了一眼,“母親李氏”四字映入眼簾。他嘴唇動了動,無聲念出“臨沂”,隨即把本子塞回胸口,繼續向前。
溪水在斷崖底部蜿蜒流淌,冰冷刺骨。主力小組踩進水中時,一名隊員腳下一滑,膝蓋撞上巖石,濺起水花。張猛立刻抬槍托頂住他的肩,將人拽起,自己退到隊尾,用身體擋住水流濺起的角度。他揮手示意全員摘下金屬裝備,塞進背包,赤腳踩著河床的卵石前行。
瀑布的轟鳴在前方響起,掩蓋了腳步聲。探照燈掃過崖頂,光柱離水面不足五十米。一名隊員因失血和寒冷開始顫抖,張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捏了捏,對方點頭,咬牙繼續前進。他們在瀑布后的巖穴中短暫停留,確認無人尾隨,隨即沿溪流繼續下行。
天光微明時,小隊抵達匯合點——一處廢棄獵戶小屋。屋檐塌了一角,門板歪斜。張猛示意隊員警戒,自己繞到后窗,確認安全后推門進入。屋內堆著干草和朽木,墻角露出半截生銹的德制步槍槍管,槍托已腐爛。他沒多看,只讓隊員生火烘干衣物,自己靠在墻邊,閉眼調息。
斷后小組的陣地早已失守。
王大柱趴在巖臺邊緣,右腿被彈片貫穿,血浸透褲管。他把電臺塞進戰友懷里,低聲說:“走,別回頭。”戰友遲疑,他抬手砸向對方后頸,趁其暈倒前將人推下巖縫。自己抓起三枚煙霧彈,拉開引信,扔向東南側空地。
綠煙騰起,隨風擴散。日軍指揮官立刻下令主力轉向煙霧區域。王大柱拖著傷腿爬回機槍位,將最后一枚手榴彈綁在扳機上,用皮帶固定引信壓桿。他躺下,背靠巖壁,雙手握住彈體,等待敵人攀上巖臺。
腳步聲逼近,日軍士兵探頭瞬間,他翻身滾下,手榴彈在半空中引爆。爆炸將兩名敵兵掀落懸崖,他自己墜入深谷,身影消失在晨霧中。
綠色煙柱在山脊上空持續飄散,直到日出后才被風撕碎。
駐地觀察哨內,陳啟銘舉著望遠鏡,盯著那縷殘煙。他放下鏡筒,轉身對通訊兵說:“記錄,昨夜零時三十七分至四時十九分,奇襲補給線行動完成。斷后小組失聯,確認犧牲兩人,名單待報。”
他走出哨所,趙鴻志已在營地中央等候。兩人并肩走向營門。遠處山路上,幾個身影緩緩出現。張猛走在最前,肩上背著步槍,左臂吊在胸前,軍裝被血和泥漿浸成深褐色。身后隊員人人帶傷,有人拄著槍管,有人被同伴攙扶。
陳啟銘迎上前,沒問戰果,沒提火光,只低聲問:“誰沒回來?”
張猛站定,從懷里掏出王大柱的筆記本,遞過去:“王大柱,還有劉志。王大柱斷后,劉志在北坡失足。”
陳啟銘接過本子,翻開第一頁。頁腳有一行小字,墨跡已淡:“若我不歸,請替我看看春天。”他合上本子,遞給身后的文書:“登記,立冊,報家屬。”
趙鴻志走上前,檢查張猛繳獲的日軍地圖殘片。紙張邊緣燒焦,但補給線標記清晰,且密集程度超出預期。他指著其中一段:“這條支線延伸到三號高地后并未終止,而是分出四條岔路,標注為‘燃料轉運點’。”
陳啟銘接過地圖,眉頭緊鎖。他沒說話,只將地圖折好,塞進內袋。
營地中央燃起篝火,炊事班端出熱湯。傷員被送往醫護帳篷,其余人圍坐在火堆旁。張猛靠在木箱上,脫下左臂的繃帶,重新換藥。陳啟銘蹲下,幫他固定紗布。
“你們撕開了口子。”陳啟銘說。
“口子能補。”張猛盯著火堆,“但火一起,他們就得拆東墻補西墻。”
趙鴻志走過來,手里拿著那半截德制步槍槍管:“這槍是戰前進口的,原定配發邊防團,后來沒了下落。民間還有多少這樣的東西,沒人知道。”
陳啟銘點頭:“回頭讓偵察隊查查周邊村落。”
張猛從懷里摸出王大柱的筆記本,又看了一遍“母親李氏”四個字。他抬頭問陳啟銘:“臨沂那邊,有聯絡點嗎?”
“有。”陳啟銘說,“等你傷好了,我陪你去一趟。”
火堆噼啪作響,灰燼被風卷起,飄向夜空。一名戰士從醫護帳篷出來,手里拿著張猛的舊繃帶,隨手扔進火里。火苗猛地躥高,燒盡了最后一絲血跡。
次日清晨,陳啟銘在指揮部整理戰報。他翻開王大柱的筆記本,準備抄錄家屬信息。筆尖剛觸到紙面,目光停在頁腳那行小字上。他怔了片刻,抬手摸了摸桌角那張泛黃的全家福——照片里,妹妹站在桃樹下,笑得正燦爛。
他低頭繼續書寫,墨跡在紙上緩緩延展。
屋外,晨霧未散,一名通訊員快步跑進營地,手里攥著一份電文。他沖進指揮部,張口欲言。
陳啟銘抬起頭,筆尖懸在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