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隨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鑰匙冰冷的觸感提醒著她現(xiàn)實的冰冷,但剛才那劇烈的聲響和震動,卻如此真實。
是建筑結(jié)構(gòu)老化松動?還是……某種更難以解釋的力量在叩擊?那隔間“S”墻壁上刻畫的箭頭,此刻無比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腦海中,仿佛在指向某個未知的、被掩埋的真相。
鐵銹味濃得嗆人。被窺視的感覺如影隨形,這次似乎來自樓梯間的方向。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毫無預(yù)兆地涌上心頭,沉重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這悲傷并非源于眼前的案件或壓力,它更古老,更原始,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仿佛來自她生命最初的記憶深處。
她想起了照片中母親抱著她時溫柔的笑容,想起了那場吞噬一切的大火,想起了隔間里那個殘缺的陀螺……淚水毫無征兆地盈滿了眼眶。
她猛地甩甩頭,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理性告訴她,這一切都可以用心理壓力、環(huán)境暗示、建筑老化來解釋。
但內(nèi)心深處,另一個聲音在低語:不是的。
這棟樓記得。
那些被強行掩蓋的悲劇,那些無處安放的冤屈,正在通過這腐朽的軀殼,發(fā)出不甘的悲鳴。
而她和陳思安,作為那場悲劇僅存的遺孤,作為揭開秘密的鑰匙,正被這棟樓,或者說被它所承載的過去,牢牢地鎖定著。
一種強烈的沖動,一種近乎本能的召喚,驅(qū)使著她。
她需要去那里,不是明天,不是白天,就是現(xiàn)在。
去那個隔間“S”,去那個一切開始的地方,仿佛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這無邊悲傷的源頭,才能平息這公寓里無處不在的低語。
她收回了開門的鑰匙,轉(zhuǎn)身,毫不猶豫地走向了那通往四樓廢棄區(qū)域的、昏暗而危險的樓梯間。
張伯的門房,如今更像一個被恐懼和懺悔填滿的囚籠。
在警方的保護性監(jiān)視下,他失去了往日的佝僂忙碌,只剩下一個蜷縮在床角、眼神渙散、口中念念有詞的驚弓之鳥。
自從保釋回來,尤其是隔間“S”被打開后,他的精神狀態(tài)徹底崩潰了,他不再僅僅是緊張,而是陷入了持續(xù)性的譫妄狀態(tài)。
白天尚且安靜些,只是眼神呆滯地望著某個角落。
一旦夜幕降臨,公寓里那些常人或許能忽略的細微異響,在他耳中都被無限放大,化作索命的號角。
“來了……又來了……”他會突然抱緊被子,身體篩糠般抖起來,渾濁的眼睛驚恐地瞪著天花板,“聽!他們在跑!那兩個小的……跑啊!快跑??!火……火要燒過來了!”他口中的“兩個小的”,顯然指的是當(dāng)年火災(zāi)中失蹤的孩子——陳思安和尹隨遷的童年。
“咚…咚…”的聲音傳來時,他會嚇得縮成一團,用被子蒙住頭,發(fā)出壓抑的嗚咽:“別敲了……求求你們別敲了……我知道錯了……我不該撒謊……不該幫他們藏東西……”他指的是二十年前協(xié)助掩蓋火災(zāi)真相的事。
當(dāng)鐵銹味變濃時,他會劇烈地咳嗽,仿佛那味道是濃煙,嗆得他涕淚橫流:“燒焦了……都燒焦了……蕭先生……蕭太太……我對不起你們啊……”他對著空氣磕頭,額頭撞在床板上砰砰作響。
最讓他崩潰的是感覺被“看”的時候,他會突然指著空無一人的墻角或門口,發(fā)出凄厲的尖叫:“別看我!別那樣看著我!我知道你們恨我!是我沒用!是我怕死!”他看到的,或許是蕭氏夫婦絕望的眼神,或許是孩子們在火中掙扎的幻影。
保護他的警員試圖安撫,但任何接觸都會引發(fā)他更激烈的反應(yīng)。
他成了一個活著的、持續(xù)放大的恐懼源,他的每一句囈語,每一次崩潰,都在為暮云公寓深夜的低語增添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腳。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這棟公寓血腥過往最直觀、最悲慘的回響。
通往四樓的樓梯間,是光明與廢棄、秩序與混亂的分界線,樓梯扶手上的紅漆早已斑駁脫落,露出底下銹跡斑斑的鐵骨。
臺階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每一步落下,都會揚起一片細微的塵霧,在昏黃搖曳的應(yīng)急燈光下緩緩飄散。
空氣在這里變得粘稠而冰冷,鐵銹和塵土的氣味中,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仿佛來自遙遠過去的焦糊味,頑固地附著在鼻腔深處。
陳思安沒有開強光手電,只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亮,一步一步向上走,她的腳步很輕,帶著刑警本能的警惕,但心臟卻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
越往上,那種無處不在的被窺視感就越發(fā)強烈,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隱藏在樓梯拐角的陰影里、剝落的墻皮后面、甚至那黑洞洞的通風(fēng)口深處,冷冷地注視著她這個闖入者。
那“咚…咚…”的聲音似乎就在頭頂不遠處,節(jié)奏緩慢而固執(zhí),敲打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尹隨遷選擇了另一端的消防通道,這邊的樓梯更狹窄,更黑暗,應(yīng)急燈壞了大半,只有下方樓層透上來的微弱光線勉強勾勒出輪廓。
她同樣只依靠手機屏幕的光,腳步同樣謹(jǐn)慎。
空氣更加污濁,鐵銹味濃得刺鼻。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壓抑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還有……那似乎就在耳邊響起的、若有似無的“嗒、嗒”奔跑聲,時遠時近,像調(diào)皮的鬼魂在捉迷藏。
一種深沉的、源于靈魂深處的悲傷和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一波波地漫過她的心防。
她想起了實驗室里那份關(guān)于父母遺骸中異常助燃劑的報告,那份被入侵過的報告……冰冷的憤怒暫時壓下了悲傷。
當(dāng)陳思安踏上四樓廢棄區(qū)那布滿灰塵和碎屑的水泥地面時,幾乎是同時,尹隨遷的身影也從另一側(cè)的消防門后悄然出現(xiàn)。
兩人隔著廢棄走廊昏暗的空間,同時看到了對方。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應(yīng)急燈微弱的光線下,她們能看清彼此臉上相似的疲憊、警惕,以及那無法掩飾的、源自同一種不安的驚悸。
沒有驚訝,沒有詢問。
在這詭異的時間,來到這禁忌的地點,她們的目的不言而喻——都被這棟公寓無法抗拒的低語召喚而來,都被那隔間“S”里深埋的真相和痛苦所牽引。
陳思安朝尹隨遷微微點了點頭,尹隨遷也以幾乎難以察覺的幅度頷首回應(yīng)。
無需言語,一種基于共同處境和潛在血緣的微妙默契瞬間建立。
她們像兩只在黑暗森林中相遇的獨狼,暫時放下了防備,并肩面對未知的危險。
兩人默契地沒有開燈,也沒有交談,只是用手機屏幕的光束掃視著周圍。廢棄的走廊如同怪獸的腸道,兩側(cè)是緊閉的、銹跡斑斑的廢棄單元門,地上散落著破碎的磚塊、朽爛的木板和糾纏的電線。
空氣中漂浮的灰塵在光束中狂亂地舞動,那“咚…咚…”的聲音似乎更清晰了,來源飄忽不定,時而像在左邊的墻后,時而像在右邊的天花板里。
她們小心翼翼地朝著設(shè)備間鐵門的方向移動,越靠近那里,空氣似乎就越發(fā)冰冷,那股焦糊味也越加明顯。
設(shè)備間的厚重鐵門虛掩著,上次搜查后只是象征性地掛了一把新鎖,此刻鎖已被破壞。
可能是警方所為,也可能是其他“訪客”。
門內(nèi)是無邊的黑暗,如同擇人而噬的巨口。
就在兩人停在鐵門外,猶豫著是否要進入這片更深沉的黑暗時——
“嗚……嗚嗚……”
一聲極其微弱、極其模糊、仿佛被厚厚的棉絮包裹著的、孩童的哭泣聲,毫無征兆地、無比清晰地同時傳入了兩人的耳中!
那哭聲并非來自設(shè)備間內(nèi)部,也不是來自走廊的某個方向。
它像是直接響在她們的腦海里,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悲傷、無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這哭聲稚嫩,卻蘊含著成年人都難以承受的巨大悲痛。
就在哭聲入耳的同一剎那!
陳思安和尹隨遷的身體同時猛地一僵,一股強烈到無法抗拒的心悸感如同高壓電流般瞬間貫穿了她們?nèi)恚?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帶來一陣劇烈的、幾乎讓人窒息的絞痛!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悲傷,那悲傷如此純粹,如此古老,瞬間淹沒了她們所有的思緒和防備。
這不是共情,不是聯(lián)想。
這是一種生理性的、直達靈魂深處的共感!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由血緣和共同創(chuàng)傷熔鑄而成的紐帶,在此刻被這聲穿越時空的哭泣猛地接通!
陳思安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捂住了心口,身體晃了晃,靠在冰冷潮濕的墻壁上才勉強站穩(wěn)。她的呼吸急促,眼前陣陣發(fā)黑,那隔間“S”里燒焦的玩具、墻上的刻字、父母照片上絕望的眼神……所有畫面在瞬間爆炸般涌現(xiàn)在腦海,伴隨著那撕心裂肺的悲傷。
尹隨遷的反應(yīng)同樣劇烈,她背靠著另一側(cè)的墻壁,身體微微佝僂,一只手死死抓住胸前的衣襟,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另一只手則無意識地、顫抖地撫上了自己耳后那道細微的疤痕。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順著冰冷的臉頰滑落。那哭聲……那哭聲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記憶深處最黑暗、最痛苦的門扉。
她仿佛置身于一片灼熱的火海,濃煙嗆得她無法呼吸,耳邊是房屋倒塌的巨響和親人絕望的呼喊……那是被大腦保護機制深深掩埋的、關(guān)于那場大火的、最原始的恐懼碎片!
在劇烈的心悸和翻涌的悲傷中,在手機屏幕微弱光線的映照下,兩人的目光穿越彌漫的塵埃和冰冷的空氣,猝然交匯了。
沒有言語。
但在那雙同樣因痛苦而緊縮、因淚水而濕潤的眼眸中,她們看到了彼此靈魂深處一模一樣的烙印——那場吞噬一切的烈火留下的、關(guān)于失去、關(guān)于恐懼、關(guān)于刻骨銘心孤獨的烙印。她們看到了對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此刻無法掩飾的脆弱和巨大的悲傷。
隔間“S”里那張清晰的合影——父母溫柔的笑容,三個依偎在一起的年幼孩子——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兩人眼前。那個倔強的小男孩,那個被母親抱著、耳后有痣的小女孩,還有那個站在父親身邊、眼神明亮的小女孩……所有的猜測、所有的間接證據(jù),在這靈魂共振般的共感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確認了。
二十年的離散,二十年的迷霧,二十年的各自掙扎……在此刻,在這彌漫著死亡氣息和冤魂低語的廢棄樓層,在這聲穿越時空的孩童悲泣和撕心裂肺的共感中,以一種最殘酷也最直接的方式,完成了最終的確認。
她們是血脈相連的親姐妹,她們共同經(jīng)歷了那場慘絕人寰的悲劇。她們是那場大火中,僅存的、失散的灰燼。
陳思安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化作了喉間一聲壓抑的哽咽。
尹隨遷眼中的淚水流得更兇,但她沒有移開視線,而是用那雙盈滿淚水的、卻異常清亮的眼睛,深深地、用力地回望著陳思安。
那目光中,有痛楚,有悲傷,有對過往的恐懼,更有一種在巨大沖擊下產(chǎn)生的、難以言喻的、找到了同類的復(fù)雜慰藉。
血緣的紐帶,在黑暗中無聲地、卻無比牢固地連接了起來。
它不再是冰冷檔案上的推斷,不再是照片上的相似,而是靈魂深處同頻共振的劇痛,是面對同一份沉重過往時無法作偽的共鳴。
就在這時,設(shè)備間虛掩的鐵門內(nèi),突然傳來一聲清晰的、如同重物落地的“哐當(dāng)”巨響!緊接著,一陣急促的、慌亂的腳步聲從里面由近及遠,迅速消失在深處!
這突如其來的現(xiàn)實聲響,如同冷水潑面,瞬間將兩人從那靈魂共感的旋渦中拉了出來!
悲傷和心悸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冰冷的現(xiàn)實和高度緊繃的警惕。
有人!有人在里面!而且剛剛被她們驚動了!
陳思安瞬間恢復(fù)了刑警的銳利,眼神一凜,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雖然沒有帶槍。
尹隨遷也迅速擦干眼淚,身體緊繃,手機光束立刻射向鐵門內(nèi)晃動的黑暗。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所有的悲傷、確認、復(fù)雜的情緒都被瞬間壓下,取而代之的是面對未知威脅的絕對專注和無需言明的默契。
她們是姐妹,但此刻,她們更是需要并肩作戰(zhàn)、揭開真相的戰(zhàn)友。
陳思安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沉重的鐵門,手機強光手電功能瞬間開啟,一道刺目的光柱如同利劍,狠狠刺入了設(shè)備間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尹隨遷緊隨其后,光束掃向不同的角落。
光柱在布滿灰塵和廢棄管道的空間里晃動,捕捉著任何異常的動靜。腳步聲已經(jīng)消失,只剩下她們自己壓抑的呼吸聲和心臟狂跳的余韻。
空氣中彌漫著更濃的焦糊味和……一絲若有似無的、不屬于這里的、淡淡的廉價香水味?
“誰在那里?!”陳思安的聲音在空曠的設(shè)備間內(nèi)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以及遠處管道傳來的、空洞的滴水聲,但剛才的腳步聲和那聲巨響,絕非幻覺。
暮云公寓的低語并未停止,它剛剛見證了血緣的確認,又將她們引向了一個新的、充滿危險的謎團。
黑暗深處,窺視的目光似乎并未消失,反而更加集中,更加冰冷。這座公寓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道裂縫,仿佛都在無聲地訴說著:秘密,遠未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