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安接到尹隨遷電話時,正坐在堆滿“天幕基金”財務數據打印件的辦公室里,眼睛因長時間盯著屏幕而布滿血絲。
尹隨遷簡潔而冷靜的匯報,如同在沉悶的空氣中投下了一顆炸彈。
“PLGA微膠囊?諾維生物?”陳思安重復著關鍵詞,疲憊瞬間被高度集中的精神驅散,她立刻調取了諾維生物醫藥科技有限公司的所有公開及警方內部可查信息。
諾維生物坐落在城市高新技術園區的一隅,一座線條冷硬的玻璃幕墻大樓,公開資料顯示,它成立于七年前,創始人團隊背景光鮮,擁有多項生物材料專利。表面業務是醫療器械和新型輔料的研發生產,但其年報和宣傳材料中,總是語焉不詳地強調其在“下一代智能藥物遞送平臺”和“定制化生物材料解決方案”上的投入,其研發投入占比遠高于行業平均水平,資金來源卻頗為神秘,除了幾家風投機構,最大頭的投資方信息被刻意模糊處理。
陳思安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調取經偵部門共享的部分非公開企業關聯圖譜數據庫。一條條復雜的股權穿透線條在屏幕上延伸、交織。她運用自己最擅長的數據挖掘和關聯分析技術,像最耐心的獵人梳理著獵物的足跡。
時間一點點過去。屏幕上,諾維生物的股東結構像洋蔥般被一層層剝開。穿透數個離岸公司和投資基金的復雜架構后,一個熟悉而刺眼的名字赫然出現在諾維生物最大單一投資方(通過層層控股)的末端節點上:趙氏集團!
又是趙氏!李明哲是趙氏集團的財務總監,他負責的非法資金流入了“天幕基金”,而他本人被用源自諾維生物保密技術的毒物滅口。
一條由資本、罪惡、死亡交織的暗線,在陳思安眼前清晰地浮現出來。諾維生物,這個看似前沿的科技公司,很可能就是“圓桌會”手中一件用于清除障礙的、披著合法外衣的致命武器!
有了尹隨遷提供的技術鐵證和這條關鍵的投資鏈指向,陳思安立刻申請了針對諾維生物的初步調查許可。
她需要知道,是哪個具體項目涉及這種高度定制化的PLGA微膠囊技術?是誰負責這個項目?又是誰接觸并可能挪用了這項技術?
然而,調查的阻力比她預想的來得更快、更猛烈。
當她帶著兩名警員,以“協助調查一起非正常死亡案件相關物證來源”的名義(暫時回避直接提謀殺和毒物,以免打草驚蛇)來到諾維生物時,接待她們的是公司的法律顧問和一位面無表情的行政總監。
寬敞明亮卻透著疏離感的會議室里,陳思安剛出示證件說明來意,甚至還未提及PLGA和具體項目,法律顧問就抬手制止了她。
“陳警官,我們非常理解警方的工作職責,也愿意在合法合規的前提下提供必要協助。”律師的語氣禮貌而冰冷,“但諾維生物是一家高度注重知識產權和商業秘密的研發型企業。您提到的‘物證來源調查’非常寬泛,可能涉及我司大量核心技術和保密項目信息。在沒有明確、具體且經法院認可的搜查令或調查令,清晰界定調查范圍,并確保我司商業秘密不被不當泄露的前提下,我們無法提供任何內部研發項目的細節,包括人員名單、實驗記錄、材料配方等。”
行政總監在一旁補充,語氣帶著程式化的遺憾:“我們的研發部門有嚴格的保密協議和分區管理制度。即使是內部員工,跨項目交流信息也是被禁止的。您的要求,恕我們實在難以配合。”
陳思安據理力爭,強調案件性質嚴重,且調查范圍會嚴格限定在與特定材料相關的部分。但對方寸步不讓,反復強調商業機密的重要性,甚至暗示警方的調查方式可能影響公司運營和投資者信心。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
蕭瑾步履從容地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卻銳利如鷹,直接落在了陳思安身上。
“陳隊長,又見面了。”蕭瑾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看來我們總是圍繞著一些……敏感的案件相遇。”
陳思安的心猛地一沉。他怎么會在這里?而且來得如此之快?!
“蕭律師?”諾維生物的法律顧問立刻像看到了救星,“您來得正好!警方正在要求我們提供保密項目的內部信息。”
蕭瑾微微頷首,姿態優雅地在陳思安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雙腿交疊。“陳隊長,我目前受諾維生物董事會的特別委托,作為他們在此次事件中的法律顧問。”他開門見山,話語清晰有力,“我理解警方追查案件的迫切性。但是,我必須提醒您,也請諾維生物的各位明確一點:知識產權法和商業秘密保護法,是法律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容侵犯。”
他的目光掃過陳思安和她的同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諾維生物是一家守法經營、對科技創新投入巨大的企業。他們的保密項目,凝聚了無數科研人員的心血和巨額投資,關系到企業的核心競爭力和生存發展。警方僅憑一個模糊的‘物證來源’關聯,就要求查閱其核心機密,這不僅程序上存在重大瑕疵,更是對法治精神的潛在傷害。”
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加重:“在沒有確鑿證據直接證明諾維生物或其員工涉嫌違法犯罪,并且調查范圍被嚴格限定、由法院進行必要司法審查之前,我的當事人有權拒絕任何可能泄露商業秘密的要求。如果警方堅持推進,”他頓了頓,目光如炬,“我將不得不代表諾維生物,向有關部門申訴,甚至提起行政訴訟,以保護我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不受侵害。”
蕭瑾的話滴水不漏,將警方的調查訴求完全框定在“侵犯商業秘密”的語境下,占據了法律和道德的雙重高地。
諾維生物的高管們明顯松了一口氣,看向蕭瑾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依賴。
陳思安感到一股怒火在胸中升騰,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寒意。蕭瑾的介入,絕非偶然。他精準地卡在了調查最關鍵的時刻,用最合法也最有效的手段,為諾維生物、或者說為他真正要保護的“圓桌會”的秘密,筑起了一道堅固的法律壁壘。他是在拖延時間?還是在掩蓋某個特定目標?
會議室的氣氛降至冰點,陳思安知道,在蕭瑾的嚴密防守下,強行突破只會適得其反,甚至可能真的招致法律反制。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
“蕭律師的立場,我們清楚了。”陳思安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程序正義當然重要。我們會依法申請必要的法律文件。也希望諾維生物在后續的配合中,能真正體現出一個守法企業的社會責任感,而不僅僅是口頭上的表態。”
她站起身,目光銳利地掃過蕭瑾和諾維生物的高管:“真相,不會永遠被擋在門外,我們還會再來的。”
離開諾維生物壓抑的大樓,坐回車里,陳思安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但更多的是被激起的斗志。
蕭瑾的阻撓恰恰證明了諾維生物這條線的重要性!明路被堵死,那就走暗線,她想起了尹隨遷報告中提到的“核心研究員助理”。
這種保密項目,必然有具體執行人!
她立刻動用了自己在技術偵查和線人網絡方面的資源:
1.人事檔案暗查:通過特殊渠道,只能是非正式的方法,所以存在風險,嘗試獲取諾維生物研發部近期的人事檔案,特別是涉及生物材料、藥物遞送、微膠囊技術項目組的人員名單。重點尋找職位是“研究員助理”,且近期可能有異常動向的人。
2.專利與論文檢索:搜索諾維生物及其核心研究人員近兩年公開或申請的專利、發表的學術論文。雖然保密項目的核心不會公開,但有時研究人員會在邊緣技術或基礎研究上署名,可能找到關聯人名。尤其關注涉及PLGA微膠囊制備工藝優化的內容。
3.內部信息源,這也是高風險:嘗試接觸與諾維生物有業務往來,如設備供應商、原材料商且關系良好的公司,或曾在諾維工作過、現已離職且無競業禁止協議的人員,進行極其謹慎的側面打聽。目標:近期研發部是否有異常?是否有項目助理突然離開?
4.申請后監控與通訊分析:立刻申請對諾維生物主要出入口、停車場進行有限期的監控錄像調取,以公共安全名義,重點排查李明哲死亡時間前后離開公司的人員車輛。同時,申請對諾維生物核心研發區域的對外通訊,需極高權限和充分理由,暫時困難進行大數據異常分析,如突然增多的加密通訊、國際長途等。
這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暗戰,陳思安像一張無形的網,悄然撒向諾維生物。
線索的匯集比預想的要快,也更令人不安。一條來自匿名線人,曾為諾維提供過耗材的模糊信息首先傳來:研發二部,據傳負責最前沿的智能材料項目,有個姓孫的助理研究員,技術不錯,人比較內向,但大概一周前就沒怎么來公司了,同事私下議論說好像是家里有急事突然請假了。
緊接著,通過非公開渠道獲取的有限人事信息碎片,一個殘缺的通訊錄頁面截圖顯示,研發二部確實有一位助理研究員,名叫:孫浩。
專利和論文檢索也發現了一絲痕跡:一年前一篇關于“PLGA材料降解速率體外模擬影響因素研究”的行業會議論文摘要,署名作者中除了幾位資深研究員,排在最后一位的正是“H. Sun”,單位諾維生物。
雖然內容基礎,但足以證明孫浩接觸過PLGA項目!
最關鍵的信息來自交通監控的初步篩查,在陳思安緊急申請并獲得有限授權后。監控顯示,在李明哲死亡后不到36小時,一輛登記在孫浩名下的普通灰色轎車,于深夜駛離了諾維生物的地下停車場。
車輛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城市環路繞行了近一個小時后,駛向了國際機場的方向!機場的離境記錄顯示,孫浩于次日凌晨,使用本人護照,購買了一張單程經濟艙機票,飛往東南亞某國(A國)的一個主要中轉樞紐城市。目的地不明。
“因私出國”?陳思安看著屏幕上孫浩在機場安檢口略顯倉促和緊張的抓拍畫面,眼神冰冷。李明哲剛被滅口,掌握關鍵技術環節的助理研究員就立刻“倉皇出逃”?這絕不是巧合!
她立刻部署:
追蹤孫浩下落:通過國際刑警渠道,請求A國警方協助查找孫浩入境記錄及后續去向,雖然難度大,耗時長,但眼下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同時,利用技術手段監控孫浩及其直系親屬。比如父母、已知女友的境內通訊、網絡活動、銀行賬戶,重點尋找任何異常聯系或資金流動。
深挖孫浩背景:全面調查孫浩的社會關系、財務狀況、近期活動軌跡、網絡足跡。
尋找他出逃的動機被脅迫?收錢辦事后跑路?自身有把柄?以及可能的接應者。
然而,孫浩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在A國入境后便失去了蹤跡。他的手機信號在離開機場后不久就消失了,可能是更換了SIM卡或直接丟棄了手機。其國內的銀行賬戶在他離開前有數筆小額取現,但無大額異常轉賬。
經初步詢問,他的父母和女友均表示對他突然出國“毫不知情”,只收到一條簡短信息說“公司外派緊急任務,時間長,勿念”,之后再無聯系。
女友的焦慮顯得很真實,不似作偽。
線索似乎在這里斷掉了,孫浩的消失,干凈利落得令人心驚,這背后,必然有一只經驗豐富的手在安排。
在陳思安為孫浩的消失焦頭爛額時,蕭瑾并沒有閑著,他離開諾維生物后,并沒有回自己的豪華辦公室,而是讓司機將車開到了城市老區一片魚龍混雜的街區,車子在一條狹窄、燈光昏暗、彌漫著油煙和潮濕氣味的巷口停下。
蕭瑾沒有下車,他降下車窗,混雜著廉價香水、食物和垃圾的氣息涌了進來,他微微蹙眉,但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巷子深處。
一個穿著不起眼夾克、身影幾乎融入陰影的男人快步走到車邊,低聲快速地說著什么。
蕭瑾面無表情地聽著,偶爾點一下頭。他遞出一個厚厚的信封,男人接過,迅速消失在巷弄的黑暗中。
這是蕭瑾眾多“信息渠道”中的一條,他在用自己龐大的、游走于灰色地帶的關系網,追蹤孫浩的下落。他的目的與警方截然不同。
他不需要把孫浩抓回來接受審判,他需要的是找到他,確認他知道什么,他手里有什么,以及——確保他永遠無法開口說出不該說的話,或者,在必要時,讓他成為指向下一個目標的“證據”。
孫浩是一把雙刃劍,既能傷敵,也需謹慎握持,否則會割傷自己。
與此同時,蕭瑾的明面工作也在同步進行,他以諾維生物法律顧問的身份,正式向市局遞交了一份措辭嚴謹、引經據典的律師函。
函件重申了諾維生物對知識產權和商業秘密的合法權利,對警方在缺乏充分法律授權和程序保障下的調查行為表示“嚴重關切”,并“敦促”警方嚴格遵守法律程序,否則將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
這份函件被巧妙地抄送給了幾個相關部門和一位頗具影響力的市議員辦公室,這是一種無聲的施壓,旨在束縛住陳思安的手腳,為孫浩的徹底消失和他下一步的計劃爭取時間。
蕭瑾坐在安靜的車廂內,指尖在昂貴的皮質扶手上輕輕敲擊。手機屏幕亮起,是一條加密信息,來自他監控“暗河之聲”論壇的線人。
信息顯示,在孫浩消失后,論壇里一個沉寂已久的加密子版塊,出現了一條新的、經過多重混淆的留言,內容指向一個位于A國邊境、以混亂和“不問來由”著稱的港口城鎮。
蕭瑾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狐貍尾巴,終究還是露出來了。他回復了一個簡單的指令:“確認位置,保持監視,勿驚動。”
他比警方更清楚孫浩的價值和危險性,他也比警方擁有更靈活、更不擇手段的資源去找到他。
這場關于“消失助手”的角逐,在陽光下的警局與陰影中的巷弄間同時展開。
蕭瑾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在明暗交錯的棋盤上,冷靜地移動著致命的棋子。
……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
陳思安還在辦公室對著孫浩及其社會關系的分析圖苦苦思索,孫浩女友提供了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新信息:大約一個月前,孫浩曾無意中抱怨過公司一個新項目的保密要求“變態”,連實驗記錄本都要用特制的、帶自毀功能的電子本,還說有個“周顧問”隔三差五就來檢查,讓他壓力很大。這個“周顧問”是誰?是天幕基金的周女士嗎?這是否是“圓桌會”直接插手諾維保密項目的證據?
就在這時,她派去監控孫浩父母家附近的下屬打來緊急電話。
“陳隊!有情況!孫浩家樓下,剛才有個可疑人影在附近徘徊,像是在觀察。我們剛想靠近,那人很警覺,立刻拐進旁邊的小巷跑了!我們正在追!”
陳思安精神一振:“位置發我!通知附近巡邏警力協查!我馬上到!”她抓起外套就沖了出去。
目標位置在孫浩父母所住的老舊小區外圍,是一片迷宮般的狹窄巷道,路燈昏暗,監控稀少。陳思安駕車疾馳趕到時,兩名便衣同事正在巷口張望,顯得有些懊惱。
“人呢?”
“鉆進去了,七拐八繞的,跟丟了!那家伙對地形太熟了!”
“看清特征沒?”
“男的,中等身材,穿深色連帽衫,帽子戴著,看不清臉,動作很快很滑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