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黛把舊棉被拍在牛紂懷里，指尖沾著茶室木床揚起的灰。

她望著男人沾著泥污的長袍下擺滴在青石板上的水痕，忽然就笑出了聲——活像外婆養的那只偷喝桂花蜜摔進池塘的胖橘貓。

“你不會連洗個臉都得我伺候吧？“她踮腳戳了戳牛紂胸口的泥塊，腕間的印記又開始發癢，這次像有小螞蟻順著血管往上爬。

牛紂垂眸盯著她發頂翹起的呆毛，喉間滾出低低的悶哼。

被封印千年的記憶里，從沒有哪個活物敢用這種帶著點調笑的語氣和他說話。

老女巫的咒文永遠像淬了冰的鐵索，公主的溫言軟語里藏著淬毒的匕首，可眼前這個...他望著聶黛仰起的臉，睫毛上還沾著擦床時落的灰，突然就想起茶室窗臺上那盆薄荷——清清涼涼的，連刺都帶著甜。

“不必。“他攥緊棉被，轉身往茶室走。

可才邁兩步，膝蓋就傳來鈍痛。

千年封印抽走的不只是力量，連筋骨都像被泡在酸水里泡了百年。

他踉蹌著扶住門框，耳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聶黛已經端著銅盆擠進來了，盆底沉著半塊皂角，水面浮著片薄荷葉。“我外婆說，泥點子悶久了要留印子。“她把銅盆擱在破木桌上，抬頭時正撞進牛紂暗紅的瞳孔里，“你...你眼睛怎么是紅的？“

這句話像根針，扎破了牛紂刻意維持的冷靜。

他猛地伸手按住聶黛后頸，指腹擦過她腕間的印記，那里突然燙得驚人。“你該怕我。“他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銹鐵，可指尖卻無意識地松了松——聶黛的皮膚軟得像春天剛抽芽的柳葉，哪里像會下封印咒的女巫？

“怕什么？“聶黛歪頭，鼻尖幾乎要蹭到他下巴，“你剛才連站都站不穩。“她突然伸手扒拉他額角的短角，“這個倒是挺有意思，塑料做的？“

牛紂的角尖“唰“地立起來。

千年沒動過的情緒突然翻涌，他想捏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可當聶黛的手指碰到角尖時，那點暴戾卻像被溫水泡開的茶，散了。

他甚至聽見自己說：“是骨。“

“骨？“聶黛的眼睛亮起來，“像鹿的角？還是...龍角？“她掰著手指頭數，“外婆的古籍里寫過，上古魔物多有奇相，角生則力長...“

“閉嘴。“牛紂甩開她的手，轉身時帶翻了銅盆。

皂角“啪“地砸在地上，冷水濺濕了他的鞋尖。

他盯著自己發抖的手，喉間泛起腥甜——方才那點力量波動，竟讓封印松動了？

暗紅的火焰突然從他掌心騰起。

不是普通的火，是帶著焦糊味的黑焰，瞬間舔上了褪色的藍布窗簾。

聶黛的瞳孔驟縮，轉身就往廚房跑。

“笨女人！“牛紂想撲過去，可腿軟得根本挪不動。

黑焰已經燒到了窗欞，他盯著那團火，突然笑了——也好，燒了這破屋子，燒了這個不知輕重的小女巫，他就能...

“接著！“聶黛舉著陶壺沖回來，褐色的液體劈頭蓋臉潑下來。

黑焰“滋啦“一聲熄滅，空氣里漫開濃郁的艾草香混著焦糊味。

牛紂抹了把臉上的茶漬，看見陶壺上歪歪扭扭刻著“鎮火草茶“四個小字。

“這是我用夏枯草、金盞花和老祖宗留下的秘方泡的。“聶黛蹲在地上撿皂角，發尾沾著濕茶漬，“古籍說黑焰屬陰，得用陽性草物克。“她抬頭時，正好撞進牛紂發怔的眼神里，“你...你該不會連滅火都不會吧？“

牛紂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淡金印記。

剛才那壺茶潑過來時，他分明感覺到封印的鎖鏈松動了一瞬，可聶黛身上的氣息卻像根軟繩，把他重新捆回了人間。“你...為何能壓制我？“他啞著嗓子問。

“什么壓制？“聶黛把銅盆重新裝滿水，“我就是...就是看不得東西被燒嘛！“她的耳尖有點紅，想起昨晚在閣樓翻到的《聶氏家史》——最后一頁被撕掉了，只留半句“茶盞沾血，引魔歸位“。

院外突然傳來“吱呀“一聲推門響。“小黛！“鄰居阿珍的大嗓門跟著飄進來，“我剛買了把新鮮芹菜，給你帶兩根——“她的話卡在喉嚨里，眼睛直勾勾盯著茶室里的牛紂。

牛紂下意識擋在聶黛身前。

他見過太多人類的貪婪眼神，可阿珍的目光里只有八卦的興奮。“哎喲這是...“她拎著菜籃湊過來，圍裙上還沾著炒青菜的油星子，“小黛交男朋友啦？長得真精神！“

“不是！“聶黛和牛紂同時開口。

聶黛的臉漲得通紅，牛紂則瞇起眼睛，暗紅瞳孔里浮起警告的光。

“是遠房表親。“牛紂突然說，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來城里看病的。“他掃了眼阿珍手里的芹菜，“表姨。“

“表...表姨？“阿珍的嘴張成O型，“小黛你什么時候多了個表親？上個月還說就剩你和外婆...“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

聶黛趕緊拽阿珍的袖子：“阿珍姐你別聽他瞎說！他就是...就是我撿的！“話一出口她就想咬舌頭——這要怎么解釋？

牛紂卻突然彎腰撿起阿珍掉在地上的芹菜，指尖閃過一道極淡的黑焰，菜根上的泥瞬間蒸發。“表姨。“他把芹菜遞過去，“多謝。“

阿珍接過菜時手都在抖。

這男人的眼睛紅得像浸了血，可遞菜的動作卻比她兒子還規矩。“那...那我先走了。“她倒退著往外走，臨出門又回頭喊，“小黛！晚上來我家吃芹菜炒肉啊！“

門“砰“地關上。聶黛轉身瞪牛紂：“誰是你表親？“

“能堵住她的嘴。“牛紂扯下被燒出洞的窗簾，“人類總愛管閑事。“他蹲下來收拾地上的碎布，指節擦過聶黛腳邊時頓了頓——她的布鞋尖沾著泥，和方才扶他時一樣。

“你到底是誰？“聶黛突然問，“那茶盞...是不是和你有關？“

牛紂的動作僵住了。

茶盞，那個刻著咒文的青瓷盞，千年前老女巫就是用它吸走了他的精魄。

他抬頭時，聶黛正攥著腕間的印記，眼神里帶著他熟悉的探究——和老女巫看實驗品時的眼神太像了。

“你為何能短暫壓制我？“他反問，聲音里又帶上了暴戾，“你體內有...什么？“

聶黛往后退了一步。

牛紂盯著她躲閃的眼睛，突然笑了。

這笑里沒有溫度，卻讓聶黛后背發涼。“你最好說實話。“他說，“否則等我恢復力量...“

“恢復力量又怎樣？“聶黛突然抬起頭，“你現在連站都站不穩！“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牛紂的瞳孔縮成了針尖，暗紅的火焰在他掌心跳動，卻又在碰到她手腕時熄滅了。

“你...“牛紂的聲音突然低下去，“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誰？“

“一個蠢女人。“牛紂別過臉，“和你一樣，總愛多管閑事。“

夜色漸深時，聶黛端著熱粥推開茶室門。

牛紂正站在窗前，月光透過破窗欞灑在他背上，把影子拉得老長。“喝了。“她把粥放在桌上，“姜茶暖胃，粥養人。“

牛紂沒動。

他望著月亮，喉間溢出極低的呢喃：“千年前，也是這樣的夜。“

聶黛的手頓在粥碗上。

她后退兩步，貼在門板上。

風掀起門簾，吹得她后頸發涼。

牛紂的聲音像浸了水的琴弦：“她站在城樓上，說要和我看最后一次月亮。“他的指尖輕輕碰了碰腕間的印記，“然后她把匕首捅進了我心口。“

聶黛的心跳得厲害。

她想跑，卻挪不動腳。

牛紂突然轉身，她趕緊屏住呼吸——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泛著淡紅，沒有暴戾，倒像浸了水的寶石。

“睡吧。“牛紂說，“明天...我會好點。“

聶黛逃也似的跑回自己屋。

她趴在窗臺上，望著茶室里忽明忽暗的影子。

牛紂的聲音又飄過來，這次更輕：“這次...我不會再信了。“

后半夜起風了。

聶黛裹著被子翻來覆去，總聽見茶室方向有細碎的響動。

她悄悄爬起來，透過門縫往外看——牛紂正站在月光里，拳頭握得死緊，指節發白。

暗紅的火焰在他掌心跳動，比白天更旺，卻又被腕間的金印壓了下去。

“他在恢復力量。“聶黛咬著嘴唇。

風掀起茶室的門簾，牛紂的影子在地上晃了晃，像團隨時會消散的霧。

聶黛突然覺得心慌——要是他明天就走了，那她的茶盞，她的秘密，是不是也會跟著消失？

月光漫過青石板，聶黛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前晚茶盞沾血時一樣，“咚、咚、咚“，撞得胸口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