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書齋。
一開始,季青還以為周岳這老頭開玩笑的——畢竟這家伙就是個靠嘴巴忽悠人的江湖騙子,從他嘴里吐出什么稀奇八怪的事,也不意外。
可漸漸的,季青感覺到不對了。
周岳的話,將他腦子里一些刻意忘記的“違和感”,拉了出來。
半年前,那場恐怖車禍,直接撞得他的小電驢都粉身碎骨。
那他憑什么屁事兒沒有?
天身神力?
得了吧,他又不是常威,人家幾十上百萬買的全險半掛也不是那條叫喪彪的狗。
“還有,你覺得殯儀館員工那么多,那個被燒掉的女人為什么找上你?”周岳繼續開口問道。
季青一愣,甚至沒心思問周岳到底從哪兒曉得的這些事,脫口而出:“為什么?”
“如果你是的小孩子,在學校被欺負了,你會怎么做?”周岳反問季青。
“告老師?”季青下意識回答道。
“對,實際上,一些幽魂和小孩子沒有任何區別,受了欺負,它們會尋找更加強大的‘個體’幫助它們。這是本能。”周岳幽幽開口,指著季青:“而你,就是她眼中那個‘強大的個體’。”
頓了頓,還不等季青開口,他繼續道:“不止如此,你跟我來。”
說罷,他帶著季青走出了渡口書齋,途中碰到個尖嘴猴腮,嚇得屁滾尿流的男人,但季青和周岳都沒在意,他們來到金沙巷12棟前。
在季青的眼里,原本古舊的居民樓,逐漸發生了變化——變得荒蕪,變得破敗。
那潔白的墻體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裂縫,一扇扇整齊的窗戶變得破爛不堪,一座座充滿了生活氣息的陽臺變得空空如也……在外墻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墨綠色藤蔓,鉆進一條條漆黑的裂縫里——根本就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
唯一不同的是,在其中的幾個窗口,季青看到了“熟人”。
一樓的丫丫和她爹,捧著自己的腦袋向他們致意。
二樓的周姨,正在穿上她的人皮。
三樓的周婆婆伸出白骨的手,跟他們打招呼。
一瞬間,季青腦袋都差點兒宕機了。
“金沙巷12棟很多年前就荒廢了,沒住人了。”
周岳的聲音繼續在季青耳邊響起:
“——和那殯儀館的游魂一樣,你這些鄰居也是鬼,他們自發聚集在你身旁,聚集在他們認為的‘強大的個體’身旁。”
周岳領著一臉呆滯的季青,回到書齋,然后拿起桌上那本《活死人》,“小季,初讀不識書中意,再看已是書中人啊!”
“等我緩緩。”季青這會兒腦子亂成一鍋粥。
我半年前就死了?
這半年來,我一直都是活死人?
還有……
下一瞬間,他抬起頭,看向周岳:“老頭兒,你剛剛說,金沙巷12棟……很早以前就沒人住了?”
周岳點頭:“前幾年地震,金沙巷的11,12,13棟都成危樓了,居民全部搬走,久而久之,荒廢了。”
季青皺著眉頭,好像在整理思路一樣:“12棟沒住人,是一座廢樓,自然也沒有所謂的房東,所以……”
他抬起頭,瞪圓了雙眼:“你這老頭子白收了我大半年房租?”
周岳:“?”
黑貓:“喵?”
周岳的臉一下子黑了。
我說我當年兩把西瓜刀從南天門砍到蓬萊東路眼睛都不眨,你問我眼睛干不干?
我說你不是活人,我說你身邊群鬼環飼,你問我是不是白收了你半年房租?
“你這孩子缺心眼兒吧?”良久,周岳才無力地吐出一句。
“你就說,白沒白收?”
“收了。”周岳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
“算了,這半年你也讓我白嫖看了那么久的書,就當給你的書錢了。”季青擺了擺手,往椅子上一坐。
“然后……呢?”周岳目瞪口呆地望著季青。
“然后什么?”
季青攤了攤手,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不是人就不是人唄,半年前死了就死了唄,難道還能看三十秒廣告復活嘛?
我在過去二十來年倒霉的生活里學到的唯一道理就是——不要糾結已經無法改變的事。鬼魂也好,活死人也罷,反正我站在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不也挺好?
再說那些鄰居,一個個熱情友善,也沒害我,就這么著吧。”
周岳張了張嘴,最后什么都沒說出來。
這位的接受能力也忒強了些。
倒是季青,眨了眨眼:“但是我挺好奇,既然我不是人,那些街坊鄰里也都是鬼,老頭兒你不怕嗎?”
“怕?”就好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樣,周岳哈哈一笑,反問道:“我也沒說過我是人吧?”
季青:“?”
然后在他驚悚的目光里,周岳老頭兒把自己的腦袋摘了下來,放在手里。
季青:“……”
得,大家都是怪咖。
“別露出那副表情,我和你可不一樣。”周岳重新將自己的腦袋裝回去,正色道:“我是有編制的。”
“編制?”
“對啊!”
周岳指了指自己這身衣服,晃了晃腰間玉牌,他的表情變得肅然。一股無形的威壓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就好似一尊黑夜里的神怪,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乃酆都治下,地府在冊,管轄陰陽,陰差周岳是也!”
“地府?真有地府?”季青驚道。
“驚訝什么,鬼怪都有,咋不能有地府,沒有地府約束,你們這些家伙還不翻了天?”周岳白了他一眼:“——你和那幾個街坊還好,成天跟幾條咸魚一樣。但如果是那糾纏在陳瑤身上的鬼老頭兒呢?不管他的話,等他變成厲鬼后不知道得惹出多大亂子。”
“不是,老周,你偷窺狂吧?陳瑤的事你也知道?”
“廢話,你以為我真就啥事不管的?之所以放任你去對付他,其實也是種考驗。”周岳繼續道。
“考驗?”
“對,還記得嗎,我先前跟你說的,讓你接我的班——從那殯儀館女人的冤魂,到那鬼老頭兒,再到那死撲街的媳婦兒……你處理的方式都挺對我的胃口。”周岳道。
季青瞪圓雙眼,后知后覺:“所以你說的接班,是指……陰差?”
“考慮一下?”周岳點頭。
季青沉默半晌:“萬一我拒絕了,不會被滅口吧?”
“想什么呢?你那幾個街坊對我的身份可是門兒清,你看他們有事嗎?”周岳翻了個白眼:“我再說一遍,我們是正經有編制的陰間駐陽間工作人員,不是什么流氓黑幫!”
“哦,哦,那就好。”季青松了口氣。
“但是……”周岳話鋒一轉。
東夏人都知道,哪怕前面說的再好聽,再天花亂墜,都是鋪墊罷了,真正的重點內容都在“但是”以后。
所以季青心一下子提了上來。
“因為某些原因,我必須離職了,而我離職以后,如果你不接班的話,這個辦事處肯定會有別的陰差來管——新來的陰差,什么性格都未可知。你要知道,在陰差里,有基本上不管厲鬼以下的事兒的,當然也有不少是那種容不得一點非人之物在自己轄區里晃悠的,說不準直接就給你斬妖除魔了當業績了。”
季青:“……”
“所以要不然接我的班,隨你,利害關系我都給你講清楚了。”周岳攤了攤手。
“我還得問一問,真接了你的班以后,我需要做什么?”季青沉吟道。
“陰差要做到只有一件事——維系轄區內陰陽生死之平衡。”周岳指了指季青,道:“至于具體的任務,你不是正在做嗎?”
季青一愣。
“冤魂還愿,度其安息;懲戒惡鬼,打殺兇靈……這些事的本質,實際上都是消除陰間冥煞之氣在陽間的影響。”
周岳繼續道:“——當然,具體怎么做都由你自己決定,有的老好人無論是冤魂還是惡鬼,都喜歡度化;也有些瘋子,只要是非人之物在他們眼里都是業績,也不管冤屈與否,一并滅了;還有些咸魚比如老頭子我,一般影響不大的幽魂基本不會管。
總而言之,只要能夠維系陰陽生死邊界的平衡,下面就不會干涉。
只有極少遇到什么特別重大的事件的時候,需要向下面請示和報告。”
季青恍然大悟。
那還有什么拒絕的理由?
所謂陰差的工作不就是自個兒這段時間一直在干的事兒嘛?
非要說有什么不同的話,大概就是自己當上陰差以后有官方背書了?
那不好事嗎?
“我干!”季青一點頭!
“行,跟我來,完成最后一步,我的擔子就交給你了!”
周岳走出書齋,領著季青向前走。
季青心里緊張得砰砰直跳。
說不緊張是假的。
最后一步是什么?
冥河祭祀?
黃泉洗禮?
朝拜閻羅?
歃血成誓?
短短幾分鐘時間里,各種小說電視劇里的橋段在他腦海中演了個遍。
直到周岳把他帶到一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花了二十塊打印出兩摞A4紙,帶著季青回到書齋,然后把那兩摞A4紙扔在他面前。
“簽吧。”
季青仔細一看,封面上寫著倆大字,筆法工整,漆黑如墨,好似有一股奇異的魔力,又如同深不見底的深淵,讓人挪不開視線。
——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