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瑞陽真去了老磨坊，去看看到底是不是陳大姑娘說的“纏枝蓮”花紋。

其實(shí)心里頭，他多半是信的。

那丫頭片子雖說嘴不饒人，昨天說起纏枝蓮時那股子篤定勁兒，眼神亮得跟什么似的，不像是瞎掰。

老磨坊就窩在槐溪村最里頭，被半圈土坯房護(hù)著，門口那條土路被來來往往的腳底板磨得發(fā)亮，雨天一踩能陷進(jìn)半只鞋。

李瑞陽進(jìn)村時，好幾戶人家的煙囪正冒白煙，混著柴火味飄過來，把老磨坊那股子潮木頭味都沖淡了些。

石磨盤還蹲在院子當(dāng)間，半埋在土里，磨齒間卡著些發(fā)黑的麥殼。

他蹲下身，手指在冰涼的石面上劃了劃，晨光從磨坊頂?shù)钠贫绰┫聛恚瑒偤谜赵谀ケP中心，纏纏繞繞的藤蔓勾著圓鼓鼓的花苞，正是陳蘇葉說的纏枝蓮。

花瓣被磨得圓滾滾的，卻還能看出刻痕的深淺，像誰用指甲在石頭上慢慢摳出來的。

“嘖，還真沒吹。”李瑞陽自言自語道。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沒急著走，順著磨坊外的土路往村子中間晃。

槐溪村不大，幾排土坯房順著坡勢排開，雞犬相聞的動靜混著家家戶戶飄來的飯菜香，慢悠悠地漫在空氣里。

走到村頭的谷場，老遠(yuǎn)就聽見一片吵嚷。

五六個半大的孩子正圍著個麥秸垛瘋跑，有的舉著木棍當(dāng)長槍，有的揪著對方的衣角滾在地上，鬧得塵土飛揚(yáng)。

李瑞陽停下腳，瞅見個扎著沖天辮的小男孩正蹲在谷堆旁，用樹枝劃拉著玩，沒摻和那群瘋跑的。

他走過去，蹲在旁邊問：“小老弟，問你個事兒。”

小男孩抬眼瞅他，眼珠子黑亮，嘴里還叼著根麥秸：“啥？”

“你認(rèn)識陳蘇葉不？”

“陳蘇葉？”小男孩把麥秸吐掉，拍了拍手上的灰，“認(rèn)識啊，前天還跟她奶來我家送過咸菜呢，她兜里總揣糖，誰跟她套近乎就給一顆。”

另一個小孩說：“她是我們大姐大！”

李瑞陽苦笑不得，“啥玩意？你們大姐大？”

“對！”剛在谷場瘋跑的幾個孩子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應(yīng)和著。

最開始那個扎沖天辮的男孩趕緊往前擠了擠，把剛才的話又添了幾句，“她真厲害！上次二柱子搶我鐵環(huán)，被她追著繞著曬谷場跑了三圈，鐵環(huán)不僅拿回來，還把二柱子的褲腿都給扯破了。她自己手心磨出血了都沒哭，就皺著眉往傷口上抹了把灶心土。”

他邊說邊踮著腳比劃，小胳膊掄得跟風(fēng)車似的，活脫脫把當(dāng)時的場面演了一遍。

李瑞陽忍不住笑了，這倒像陳蘇葉的性子，嘴上不饒人，手腳卻比誰都快，沒想到都混成孩子王了。

旁邊一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也搶著說：“她還教我們認(rèn)字呢！把作業(yè)本攤在磨盤上，誰學(xué)得快就給誰糖吃，我現(xiàn)在都能寫自己名字了！”

說著，還在地上用樹枝劃了個歪歪扭扭的“丫”字。

李瑞陽聽完，心里頭那點(diǎn)對陳蘇葉的印象又鮮活了幾分，原來她在槐溪村還有這么多“事跡”。

“她今天會來不？”他隨口問了句。

“不知道，”沖天辮男孩撓了撓頭，“不過她奶家就在村西頭，要不你去瞅瞅？她家院墻上爬滿了牽牛花，可好看了。”

李瑞陽剛要說話，就聽見磨坊方向傳來吆喝聲：“狗蛋！三丫！回家吃飯嘍！”

一群孩子“嗷”地應(yīng)了聲，像撒歡的小獸般四散跑開，跑之前還不忘回頭沖李瑞陽喊：“要是見著我們大姐大，就說我們等著她帶糖呢！”

谷場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風(fēng)吹過麥秸垛的沙沙聲，李瑞陽站起身往村西頭走。

村西頭的路更窄些，路邊的野草快漫到腳脖子。李瑞陽按著孩子們說的，尋到那爬滿牽牛花的院墻。

李瑞陽正踮著腳往院里瞅，墻頭的牽牛花蹭得他耳朵癢癢。忽然后背被人用什么東西輕輕敲了一下，不輕不重，帶著點(diǎn)故意的力道。

他猛地回頭，陳蘇葉就站在身后，手里還捏著根剛折的柳條，梢頭的葉子晃悠悠的。

“喂，偷看什么呢？我奶奶家院子有金子？”她挑眉笑，眼睛彎成月牙，語氣里帶著慣有的嗆人勁兒，卻沒真帶多少火氣。

李瑞陽尷尬地笑了笑，“我去看了，真是纏枝蓮花紋的，你說對了。”

陳蘇葉微微抬了抬下巴，嘴角勾著得意：“我就說你瞎寫吧？還像圈圈，虧你想得出來。”

“那也算不上瞎寫。”李瑞陽試圖反駁，“這叫藝術(shù)源于生活的二次創(chuàng)作和再加工，懂不懂？”

“喲——”

陳蘇葉拖長了調(diào)子，咯咯笑了起來，笑得肩頭直抖，“還拽上詞兒了？橫溝小學(xué)的神童就是不一樣，瞎寫都能說出花來。”

正說著，院里傳來她奶奶的聲音：“葉子，跟誰在外頭說話呢？”

“我朋友！”陳蘇葉揚(yáng)聲應(yīng)著，眼睛還瞟著李瑞陽。

李瑞陽愣了一下，有點(diǎn)意外：“我們成朋友了？”

“不然呢？”陳蘇葉斜他一眼，伸手拽了拽他的胳膊，壓低聲音，“總不能跟我奶說，外頭站著個偷窺我家牽牛花的傻子吧？”

李瑞陽被堵得沒話說，剛想反駁，就見陳蘇葉已經(jīng)推開了院門，沖他揚(yáng)下巴：“進(jìn)來吧，我奶蒸了棗糕，堵上你的嘴，省得你再蹦那些詞兒來。”

聽她這么一說，李瑞陽的肚子還真“咕嚕”叫了一聲，早上揣的那點(diǎn)干糧早就消化干凈了。

可他站在原地沒動，心里頭有點(diǎn)猶豫，畢竟跟她算不上熟，既不同校，平時也沒多少來往，就昨天婚宴上拌了半天嘴，這貿(mào)然進(jìn)人家院子，總覺得有點(diǎn)不自在。

陳蘇葉一眼就瞅出他那點(diǎn)窘迫，嘴角撇了撇：“磨磨蹭蹭干啥？我小姑是你舅媽，論起來咱們還是親戚呢，有這層關(guān)系，你還怕我奶把你當(dāng)賊打？”

她往前湊了半步，故意揚(yáng)高了聲調(diào)，“再說了，我一個姑娘家都不怕跟你這‘二次創(chuàng)作大師’打交道，你一個大男生還害臊了？”

這話一激，李瑞陽那點(diǎn)猶豫頓時散了。

他抬步就往院里走，嘴上說著：“誰害臊了？我是怕你家棗糕不夠吃。”

陳蘇葉在他身后“嗤”笑了一聲，跟著進(jìn)了院，順手把院門掩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