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經斷斷續續下了三天。水汽滲進墻壁的縫隙，彌散在老房子每一個角落，凝成一股揮之不去的、混合著木頭發酵、灰塵和某種更頑固的腐敗氣息。那不是死亡本身的氣味——那已隨消毒水的短暫掃蕩被驅散了一些——而是生活驟然停止后，留下的巨大寂靜與空洞。

這是第五個早晨。江晦明最后一次走過客廳。腳步落在褪色的舊地毯上，沒有一點聲音，像是怕驚擾塵埃的安眠。或者說，驚擾這房子里最后的、固執盤踞的“活著”的余韻。

壁爐臺上的黃銅座鐘，指針停在“4:47”。永恒地停住了。旁邊相框里一張合影：養父母——江叔和鐘姨和他自己，在某個似乎很久遠、陽光卻顯得不真實的夏天，他穿著嶄新的T恤，笑容僵硬，他們一左一右攬著他，笑容溫和，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相框表面蒙了一層薄灰。

窗外的光被厚重的云層和雨水濾過，灰蒙蒙地灑進來，勉強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鐘姨的圍裙還搭在廚房門后的掛鉤上，沾著幾點早已干涸的油漬。冰箱發出沉悶的運作嗡鳴，里面卻只剩下半瓶牛奶、一顆干癟的蘋果、幾片隔夜的吐司——生活的殘渣，即將被徹底清空。

廚房水槽里，放著兩只疊在一起的、還沒洗的碗碟，殘留著凝固的、粘稠的番茄醬痕跡。旁邊是兩只水杯，其中一只內壁掛著一圈茶漬。它們固執地停留在那，停留在那個夜晚突然被撕裂前的某個瞬間。那個瞬間之后，一切都被打翻、攪亂、最終凝固成冰冷的現場，再被后來喧囂的、帶著官腔的勘察所覆蓋，留下無法復原的秩序。

江晦明的視線掠過那只帶著茶漬的杯子。杯底似乎殘留著一小片琥珀色的液體陰影。他喉結無意識地滾動了一下，胃里一陣冰冷的緊縮。

他身上唯一刺眼的東西，是腰后的匕首。粗糙的皮質刀鞘緊貼著脊椎，冰涼沉重，像長進了肉里。刀柄是他親手用舊皮繩重新纏過的，粗糙的顆粒感磨蹭著皮膚，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真實。它提醒著他，柔軟的時代結束了。

他回到自己狹窄的小臥室。床鋪已經整理好，被子疊成了方正的豆腐塊。這不像他以往的風格。他拉開抽屜，動作有些僵硬。里面空蕩了許多。幾件常穿的、耐磨的深色衣服被卷好，塞進了那個巨大的、幾乎能把他上半身都包裹進去的軍用級帆布背包里。背包側袋硬邦邦地鼓起一個方形輪廓，是江叔幾年前塞給他的一個舊款強光手電筒，電池還是滿的。還有一小袋分裝好的鹽，一卷強力膠布，一盒幾乎沒怎么用過的火柴，幾板密封好的抗生素藥片——像一個逃難者，或者說，一個獵手初級的行囊。

他目光掃過抽屜最深處。

那里躺著一包幾乎忘記的水果硬糖。廉價彩色糖紙在昏暗的光線里泛著微弱的光。塑料薄膜都結成了一團。

指尖停頓了一秒。冰涼的指尖最終沒有去觸碰那些甜膩的殘骸，而是從旁邊捻起一顆被遺忘的單粒糖。紅色包裝紙已經皺巴巴，依稀能辨認出“酸”的字樣。他面無表情地將它塞進外套口袋里。指尖觸到口袋內層一個堅硬冰冷的金屬小物——那是一枚打磨過的、形狀獨特的六角螺母，也是從他追蹤到的、第三個目標尸體附近找到的唯一能帶走的“紀念品”。

他關上抽屜。沒再看房間第二眼。

客廳的死寂再次涌上來。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凍。唯一的聲音是窗外的雨水持續敲打玻璃，單調、冰冷、永無止境。冰箱突然發出一陣更響的嗡鳴，像是老舊的機器在嘆息，隨即又陷入那恒定的低沉背景音里。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的塵埃粒子似乎鉆進了鼻腔深處，帶著陳腐的死氣。喉嚨里那股揮之不去的鐵銹味又泛了上來。

他推開通向門廊的后門。一股裹挾著潮濕泥腥的冷風立刻灌了進來，猛烈地掀動他的額發。

他沒有回頭。

門在身后合攏。落鎖的“咔噠”聲在空蕩的房子里顯得格外孤寂、悠長，像是一枚釘子，將過去徹底釘死在塵埃里。也像是為一段虛假的溫暖劃上了一個冰冷而沉默的句點。

門外是低矮的水泥臺階。雨水已經積起淺洼，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院子角落里，一小片鐘姨去年搭起、還沒來得及種什么的菜地，現在被冰冷的雨水浸泡著，裸露的泥土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深褐色。

江晦明站在雨水中，帆布背包的重量沉沉地落在肩上，那份量遠超它的物理重量。腰后的匕首緊貼皮肉，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寒意。門廊的屋檐只能遮擋很少的雨水，冰冷的雨滴很快就打濕了他的頭發，順著額角滑下，像冰冷的淚痕。

他拉緊連帽沖鋒衣的拉鏈，冰冷的金屬拉頭抵著喉結。目光低垂，落在臺階下那片濕透的泥土上。一截毛線手套靜靜躺在泥水里，是陳姨冬天最喜歡的那副駝色的、織法很密實的款式，只是被雨水浸泡得顏色更深、更臟污，一只手指無力的蜷曲著，像一只被丟棄的小動物尸體。

他記得，手套是新買的，鐘姨說很暖和。

視野邊緣只有這破敗、冰冷的雨景，沒有任何值得他投去告別的目光。

他從口袋里抽出左手，伸出。雨點噼啪打在他攤開的掌心，帶來清晰的刺痛感。冰冷的水珠迅速匯聚，沿著掌心的紋路流淌、滴落，仿佛連這雨水都在確認他存在的冰冷質感和決心。

這掌心本該握住的最后一點溫暖，已經徹底碎裂、沉沒在身后那扇門關閉的余音里。

五指緩緩收攏，攥緊。指骨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再松開時，只有被掌紋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水痕。

雨水沿著他的帽檐不斷滴落。他微微仰起臉，讓更冰冷的雨滴直接打在額上那道舊疤上。一絲微不可察的、類似刺激帶來的麻木擴散開來。

帽檐投下的陰影更深地覆蓋了他的上半張臉。只看到緊抿的、幾乎沒有血色的唇線。

他抬腳，踏下最后一級臺階。

濕透的帆布鞋踩進泥水里，沒有猶豫。泥漿包裹了鞋幫。

一步。

兩步。

身體融入了門外那片灰蒙蒙的、無邊無際的雨水簾幕之中。步伐由最初的沉重滯澀，漸漸穩定下來，變成一種帶著明確向前的、冰冷的節奏，踏在積水的路面上，發出單調而壓抑的噗噗聲。

身后，那棟曾經承載過“家”這個虛偽詞匯的房子，在越來越密集的雨幕中，迅速黯淡、縮小，最終徹底淪為一個模糊的、被冰冷沖洗的灰色輪廓。

只有風雨聲。濕透的背影越來越小，朝著泥濘小路的盡頭走去，最終消失在街道轉角那片更濃密的雨霧深處。

十五年追兇的第一里路，用冰冷的泥漿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