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池里頭的街道、房屋、草木……漸漸變小，喧鬧的聲音也漸漸遠去，持黑傘的陰差警惕兩側，宋言神君則打量著下方有生氣的城池。

雪白小獸站在五色鳥身上，探出頭，看著下方，視線似乎一直沒有移動，緊緊盯著下方街道中，那個背著文竹箱站在那里的身影。

甚至在五色鳥達到一定的高度，下方人面容模糊，變化成為一個小黑點，也不肯收回目光。

忽然之間，有一股梅花香味隨風飄來，讓上方的宋言神君與陰差面露詫異之色。

何處飄來的梅花香？

看下方城池，欲去尋來源。

宋言神君余光瞥見雪白小獸神情微動，嗅了嗅花香，轉而扭頭看向了一處，不再看著下方看不清人影的街道。

順著看過去，遠遠的，一個小巷處的一個小院中，一株盛開的黃梅被無形的清風吹動，在搖曳。

再看五色鳥雪白小獸，宋言神君已經明了。

風息聲急了起來，偶爾有云絲流過。

五色鳥雀速度減慢，漸漸停在原地。

小寒收回目光，看身側的白色云霞，伸出小爪去碰觸，捉不到，感到有絲絲涼意。

看向下方。

街道形同脈絡，房屋形同格子，與草木身影一起點綴城池，城池之外，多是青山綠水，也有一格格的農田與混雜在其中的村落。

有形的春風在小獸耳邊縈繞，似在輕述，似在安撫。

靜靜聆聽了一會，視線再一掃下方觀景，小寒輕聲念叨‘小寒聽你的’，往落到自己身上那一道目光的主人看去，點點頭。

宋言神君了然，朝有形的清風開口：“季先生，可以了。”

燕綢化作的五色鳥開始橫向擴展變大。

小獸也隨著變幻身形，從原本小小一只，逐漸增長，成為了一個巨獸，頭上小巧的獨角，化作白玉色長角，眸子潔凈，深處似乎有寒意，身側有寒氣流轉，鬃發隨風飄飛，云絲相伴，一改以往柔弱小獸模樣，也不再似貓，看起來威風凜凜。

只有其眼中閃爍的波動與無意間的小心動作，才可以看出其本質還是原本那個小獸。

五色鳥的擴展也在恰好處停下擴展，載著巨獸斜著往下方緩緩下落。

……

“各位主顧，今天就到現在了，謝謝各位今天的捧場。明天新年，在下便在此提前給各位拜年，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如意。當然，明天各位若是還是想要聽一些趣文，可以在申時去東風茗，雖說新年，但在下依舊會去講一個時辰。”

縣城，一個街邊的酒肆處，陳仲收起聽客拋來的銅錢，說了幾句吉祥話，拱拱手。

“陳大家，陳大家，再講一個，再講一個……”

“就是就是，這幾天，天天都是那個‘年獸’，聽得膩，就等著陳大家你們講其他故事了……”

“今天除夕，也不知道真的有沒有這年獸，我看就是編來嚇唬我們的，陳大家你說說你的意見。”

“各位主顧，今天除夕，真不能多留，到現在已經不早了，還要回去貼年紅。”

陳仲來到酒肆掌柜處，讓掌柜給他打酒，再次拒絕。

聽著眾人話語，心中卻是又生起了念頭，不由得想起了那位小先生。

作為說書人，采風聽聞的事情多了，對著大部分奇怪的事情，打心底還是不相信的，最多保持懷疑的態度。畢竟不是親歷者，他們自己編排故事也不少。

真真假假，誰能說的清楚？

不信歸不信，卻也不會和其他人講出自己的想法。

年獸一事，是城隍夢中所傳，真假未知。

但城隍神君傳夢這事，他后面也找、見過好些旁觀者，無論是差役，還是陳郎中，他都拜訪過，連一些見到何安跑著出來拉陳郎中的人家也去詢過、問過，一番詢問、觀察、推測印證，他得出的結果讓他都愣住了——所問的人家都沒有說假話。

這么說來，縣尊所說的有高人到來東風縣，可能是真的。

甚至他也有懷疑目標，就是那位小先生，那天在東門說書，剛說完就碰巧撞見，那場景他竟不知如何言說，之后又聽人說那位小先生住在寒房處，衣裳單薄，卻能住下，身側還有一個聰明的小獸。

更別說還有幾個相關的言說。

故此，他連帶著‘年獸’一事，也保持著懷疑的態度，再也不敢在別人面前輕言自己的意見，別人問，也只是笑笑，岔開話題。

看著面前言語紛紛的主顧們，臨近新年，出手闊氣很多，念此，陳沖于是又停了停，念叨：

“各位主顧，這個年獸一事，還是不要輕易下定調好，除夕還沒過，假的最好，若是真的，恐怕會生事端……

“各位告辭，明日申時東風茗見。”

掌柜將酒打來，陳仲當即向眾人拱拱手，拿起裝酒的瓶子，走出酒肆。

恰好見著縣尊等人路過，上前打招呼，可縣尊等人卻只算淡淡的回應了句，可不像以前。

陳仲奇怪，怎么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有些疑惑。

有一個與之交好的差役見陳仲神色，于是在從陳仲身邊經過時，停了停小聲說道：

“陳大家，我們和縣尊他們，剛才在街道上碰見了以人身出來行走的城隍神君，神君身側應該還跟著那位傳言中的高人，真奇怪了，偶遇之后，我們去追，可就差那幾步路，人就這么不見了，真的奇怪……”

“那位高人長什么樣的？”陳仲敏銳的察覺到其話語中的信息，問道。

“那高人啊，長得挺俊，背著一個文竹箱，身邊還跟著一個白色的小貓！

“陳大家，先走了，下次有機會再聊！”

“哦哦……好，下次再聊，慢走。”陳沖從愣神中回過神來，拱拱手，站在原地，看著席縣令一行人漸漸遠去。

“咦，陳大家，你沒有回去？那邊有啥？”有酒客從酒肆里頭走出來，見陳仲站在原地。

“沒啥事，縣尊大人剛從那邊經過。”陳仲如實言說，心中卻思考著剛剛所聽到與年獸相關的事情。

“原來這樣。”酒客往那邊看去，沒見到縣令的身影，抬頭看天，“天色正好，現在這個時辰，回到家剛好貼年紅……咦，天上那是什么！”

聽旁人驚訝聲，陳仲下意識跟著看去。

瞬間瞪大眼睛，盯著天空。

似故事言說中的主角從故事中走了出來，出現在視線，與現實重合，令陳仲大腦一片空白。

仰著頭，盯著上方那駕馭著云彩，似沿著臺階自天空一步步走下來，漸漸清晰的巨獸身影。

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聲音也沒有發出。

發現巨獸的似不止一人，也不止一處。

有人家站在梯子上，貼著年紅，喊下方拿著年紅的孩提將‘年紅’遞上來，卻發現自家孩子愣愣盯著天空處的身影，沒有動作，催促，孩提才開口喊著‘年，年。’，大人心底疑惑，站在梯子上看去，差點沒站穩，連忙跳下來，看著上方的身影冷汗直冒，而后快速抱著孩提跑回屋內。

有人在采購物品，無意一瞥，當即走不動路。

漸漸，東風縣各處，都有人發現天空上的情況。

“年！”

“這就是‘年獸’？！”

“年真的從天上下來了！”

“……”

有人失聲，念叨出了自己的想法。

“外面怎么回事，怎么這么吵？去看看……唉，怎么這么久還不回來！！！”

“掌柜的，年，天上，年……年獸來了！”

“瞎扯！別聽那些漂擋先生的危言聳聽，這世間哪有什么年……年！！！”

也有人開始不以為然，直至親自目睹，才止住話語，驚得一身寒毛直豎。

寒氣裹夾的云霞在巨獸身上流動，雪白的毛發隨風飄拂，巨大的雪白身軀半遮半掩，偶爾可見巨獸頭上那的玉角。

……

小寒懸停在離下方不算太遠，也不算太近，卻能讓人最為直觀的感受到來自巨獸帶來壓迫感的天空處，盯著下方的東風縣縣城，盯著東風縣中的眾人。

“吼！！！”

一道吼聲炸響，街道上立刻有人家被嚇得站不穩，跌倒在地。

其他人即使看似沒有動，身體也不自覺在顫抖著。

一道吼聲過后，過了許久，不見巨獸再有動靜傳來，眾人內心才松一口氣，想要做其他動作，立刻就對上了巨獸那一雙深處蘊含寒意的眸子，不敢再有動作。

小寒站在燕綢所化的五色鳥上，看著下方人群，不知自己下一步該如何，只好保持住自己的姿態，盯著下方的人，不讓他們亂動彈。

宋言神君正想要提醒，有形的清風便先一步在巨獸耳邊縈繞、輕述。

巨獸看向下方。

街道上，一個朝祂微笑點點頭的身影，出現在了視線。

似找到了主心骨。

巨獸眸子逐漸堅定，再次有了動作，相伴的云霞流動，在東風縣上方行走，但一舉一動之間，都有巡查的意味。

見此，眾人屏住呼吸，不敢動彈，不敢出聲，生怕會驚擾到祂。

各處店家掌柜見巨獸這一副巡查的模樣，想到這幾天聽得出繭的年獸故事，內心禁不住開始慌張了起來，希望不會自己這處的情況不會被發現，但事與愿違，他們都對上了一雙深處帶著寒意的眸子，心臟不禁開始撲通撲通的快速跳動，心跳聲清晰可聞。

好在，上面的身影并沒有自上方走下來，踩爛他的店鋪，只是盯了他一眼就離開了，甚至他都沒有注意到那拂過、讓他平靜幾分的清風。

相同的事情在各處發生，街道上的人家也發現了這種情況，放松了少許，似乎這個巨獸就是傳言中的故事主角，是來巡查過年之事。

這一發現。

有人家甚至內心還在叫好，盼望著上方的巨獸看仔細一些。

可上方的巨獸巡查完一圈后，又回到了最初停留的位置，看著他們。

“吼！！！”

再次一道吼聲。

云霧流動，冬息呼嘯。

眾人只是看著、聽到，還沒有切實接觸到，就感到了寒意，寒毛直豎，懼意再生。

六神無主之際，忽然有人注意到上方巨獸的動作慌亂了下。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一些街道處，有人家才發現，是有人趁此拿出了爆竹，點燃了，讓爆竹聲響起。

有人見此，很快就想起了故事的言說，看著上方巨獸，略微猶豫，一咬牙，頂著壓力跑了回去，拿出爆竹來，點燃。

爆竹聲陣陣，又有人想起‘年’不喜歡的其他東西，立刻換上早以準備的紅衣，快速在家里貼好年紅。

好一陣忙乎。

再次一道‘吼’聲傳來，但眾人卻注意到‘年’這一道聲音的威勢已經沒有剛才那兩道‘吼’聲那么洪亮。

喚起了更多人的膽氣。

很快，縣城中各處都想起了爆竹聲，那些與上方‘年’的眸子接觸過的店家掌柜，門前更是爆竹聲一陣接一陣，毫不敢停。

小寒見著那些爆竹炸響，眸中有些好奇，但還是順著耳傍的清風低語，回眸盯了一眼下方熱鬧的縣城，才轉過身去，如同來時，一步一步，走上天去，漸漸消失在眾人視線。

……

一只五色鳥載著一只看著沒有什么精神、臥在上面的雪白小獸落下，宋言神君與兩個手持黑傘的陰差跟隨在側。

小寒見到季易，就想要從燕綢上站起，自己跳下，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多少力氣，站起顫抖了幾下，又倒下了，幸虧有燕綢在，接住祂。

看了眼街道上熱鬧的人家，季易臉上并沒有如同他們一樣出現喜意。

看著小獸，他知曉。

以后，若不出意外，這個小獸便可以安心走在這片土地上，不再太過擔心以往那些不好的事情發生，至少可有少很多，也很好，不用提心吊膽。

這一想，季易心情又好了幾分。

伸出手，想要將小寒抱下來。

雪白小獸下意識想要掙扎。

但一聲‘別動’，又讓她克制住自己的動作。

柔軟的觸感傳來，季易將雪白小獸抱起，沒有多余的動作，小心的放在文竹箱內，念叨：“小寒，現在可不許睡喔，我們可說好的，一起去買年貨，買完年貨之后，還要一起回去除塵，貼年紅，做年夜飯，守歲……小寒與在下可是說好了，要貼年紅的。”

‘立春靈氣’不斷落入雪白小獸的身軀，季易念念叨叨聲下，小獸可算是精神了少些，艱難的輕聲回應：“小，小寒，記得……的，不睡。”

“那就好。”季易松了一口氣，吩咐：“那現在小寒先安心待在文竹箱內，在下帶你去置辦年貨。”

伸手拿起五色鳥變回來的燕綢，小心折起，放進文竹箱內，放在小寒旁邊。

季易看向宋言神君：“此次謝過神君照顧小寒。”

“季先生言重，宋某可沒有怎么幫上忙，多是先生與小寒的功勞。”

看著小寒與熱鬧的街道，宋言神君搖頭。

季易沒有再客套：“神君請放心，最早今晚，晚點的話，正月初二，東風縣范圍內寒地的寒氣都會全部消散。”

“宋某在此代東風縣百姓謝過先生。”宋言神君領著陰差欲向季易行禮，卻被季易躲開了。

“神君莫要如此，季某如何能受神君此一禮，神君還是不要折熬在下了。”

季易小心背起文竹箱，拱拱手：“在下與小寒還有約定，就不打擾神君了，神君再會。”

“季先生慢走。”

看著季易走出黑傘，混入人群中，開始游走在街邊各處小攤，宋言神君也不再停留，領著兩個陰差，往城隍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