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三年的春，似乎格外眷顧鎮國大將軍府。

未到晌午，金燦燦的陽光已潑滿了朱漆大門，自巍峨門樓蜿蜒而下，纏繞著庭中怒放的魏紫姚黃。

今日是蕭家獨女，蕭沉璧的及笄禮，也是蕭家父子戰勝歸來的日子。

名貴的迦南香從精銅瑞獸爐口中裊裊流出，朦朧的煙靄與牡丹、芍藥的芬芳纏綿交織。

絲竹管弦的悠揚婉轉，侍女們托著盛滿瓊漿玉液的剔透琉璃盞穿梭與賓客間。

種種聲響將這座煊赫府邸徹底淹沒在繁華與喧囂里。

勛貴之間的暗流涌動，命婦發髻間的小聲低語，清流名士的談吐風雅，都在這片浮華中沉淀。

來客的臉上都堆砌著無可挑剔的笑容，每一句恭維都像裹著蜜糖。

只是這恭維，可就不知是出于真心還是假意。

“沉璧小姐今日，真真是霞姿月韻，將門風骨，閨秀風華，集于一身啊！”

“大將軍與兩位公子凱旋在即，恰逢明珠及笄，雙喜臨門，天佑蕭家！天佑我大胤啊！”

“我大胤多虧有了蕭將軍守護邊境啊！”

而賓客討論的中心，今日主人公之一，蕭沉璧正坐在閨房的銅鏡前。

她望著鏡中那個被侍女們精心裝扮的少女。眉如遠山含黛，唇若三月桃花，云鬢堆疊如云。她伸手輕觸額前的花鈿，指尖微顫。

雖然今天是她及笄的日子，是一個歡樂的日子，但蕭沉璧卻總有一種不安，這種不安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久久不散去。

“小姐別動。“

梳頭嬤嬤按住她的手

“這珍珠花鈿要貼得端正才好。“

十指穿過她的發絲，將烏黑的長發分梳順。

蕭沉璧思考著這另她不安的感覺來自何處。

難道是父兄他們出問題了？

不！這絕對不可能，父兄他們已經打了勝仗，往回走了……

這時門外歡快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小姐，時辰到了。”

蕭沉璧深吸一口氣，起身時裙擺拂過青磚地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正廳內，賓客早已濟濟一堂。

當她緩步走入時，滿座的目光皆匯聚一起。

蕭沉璧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卻在人群中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身影——父兄答應過會趕回來的。

贊譽如同暖風，吹拂著正廳中央那個被無數艷羨目光聚焦的少女。

蕭沉璧立在滿堂華彩之中。

云霞錦裁就的上襦，流光溢彩，百鳥朝鳳的暗紋在行走間若隱若現。十數層繡著金海棠的鮫綃紗制成的下群，堆疊如云，隨著走動，漾起一片的霞光。

當蕭沉璧走到廳中央時，禮官蒼老洪亮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莊嚴：

“吉時已到——行及笄禮！請正賓！”

一位身著繁復誥命服，發髻梳得一絲不茍的宗室老王妃緩步出列，面容肅穆，眼神沉靜。

她是皇帝欽點的，一生夫妻和睦、多子多孫，象征著皇室的祝福的正賓。

廳堂內瞬間安靜了幾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莊重的儀式上。

司者手捧一只鋪著明黃錦緞的紫檀托盤，垂首恭立一旁。

托盤中央，靜靜躺著一支通體溫潤、毫無雕飾的素玉簪。

這古樸的玉簪，象征著女子褪去童稚，初識禮儀。

蕭沉璧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對父兄歸來的焦灼期盼，依禮面向東席，端正跪坐于錦墊之上。

她的背脊挺直如松，低眉斂目，雙手交疊置于膝前，那是世家貴女刻入骨髓的嫻雅儀態。

老王妃行至她面前，目光溫和而鄭重，朗聲吟誦起傳承千年的初加祝辭，聲音清晰地在大廳中回蕩：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吟罷，老王妃雙手從司者托盤中恭敬地執起那支素玉簪。

她的動作莊重輕柔，帶著一種神圣的意味，緩緩地用玉簪挽起青絲。

初加禮成。

蕭沉璧依禮起身，轉向父母席位方向，雙手交疊于額前，深深俯首一拜。

這一拜，是感念父母生養撫育的深恩。

她抬起頭時，目光掠過母親強忍激動的淚眼和外祖父欣慰的笑容，心中那份對父兄的期待愈發灼熱起來。

禮官聲音再起，帶著更深的期許：

“請正賓為笄者再加之釵！”

老王妃再次上前。

司者奉上第二只托盤，盤中赫然是一支工藝精湛的金鑲玉鸞鳥展翅釵。

鸞鳥祥瑞，展翅欲飛，象征著女子明志、修身、初識責任。

這比初加的玉簪更顯華貴，也意味著責任的加重。

老王妃神情愈發肅穆，朗聲吟誦再加祝辭：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吟誦聲中，老王妃動作輕柔卻無比鄭重地取下初加的素玉簪，小心放置一旁。

隨即，她雙手捧起那支沉甸甸、象征著“明志”的金鑲玉鸞鳥釵，將其穩穩簪入再次挽起烏發。

蕭沉璧發髻的形態隨之變化，從少女的活潑轉向了更為端麗成熟的樣式，那展翅的鸞鳥在她烏發間熠熠生輝，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而去。

再加禮成。

蕭沉璧起身，轉向正賓老王妃，再次深深一拜。

這一拜，是感謝師長正賓的教誨與祝福。

她挺直如修竹的背脊似乎又拔高了一分，一絲屬于邊關風沙淬煉出的疏朗堅韌，在這莊重的儀式中悄然沉淀。

禮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宣告般的肅穆：

“請正賓為笄者三加之釵冠！”

整個大廳的氣氛瞬間凝重到了頂點。

這是及笄禮最核心、最尊崇的一環，象征著女子完全成人，將承擔起家族與社會的責任。

司者莊重地奉上第三只托盤，盤中所盛之物一出現，便引來滿堂低低的驚嘆。

那是一頂赤金累絲，綴以細小東珠流蘇的九翟四鳳冠。

翟鳥象征德行高尚，鳳凰象征尊貴榮華，九翟四鳳梗是皇室特許勛貴之家女子及笄方可使用的最高規格。

冠上鑲嵌的各色寶石在燭光下折射出璀璨奪目的光芒，流蘇輕顫，珠光流轉，這是蕭沉璧一年前二哥親手繪圖，父親托人打造的。

老王妃的神情已近乎虔誠。

她朗聲吟誦，聲音洪亮，吟出最后且最重要的三加祝辭：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當吟到“兄弟具在”時，老王妃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祝福，目光也仿佛望向了府門的方向。

蕭沉璧的心猛地一跳，一絲不詳的感覺涌上心頭，她壓下思緒，指尖微微蜷縮。

吟罷，老王妃極其鄭重地取下蕭沉璧發髻上的金鑲玉鸞鳥釵。

隨即，在兩名司者的協助下，她雙手捧起那頂象征著完全成人的、沉重而華貴的九翟四鳳冠。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緊緊追隨著那頂象征著無上榮光與責任的冠冕。

老王妃的動作緩慢而精準，將這頂鳳冠穩穩地、端端正正地戴在蕭沉璧的頭上，并加以仔細固定。

當沉重的冠冕最終落在頭頂，珠玉流光，鳳凰昂首，流蘇垂落額際輕晃。

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儀與沉甸甸的責任感瞬間籠罩了蕭沉璧。

仿佛千鈞重擔壓在了她尚且稚嫩的肩膀上，有一股澎湃的力量在血脈中奔涌。

三加禮成！

蕭沉璧緩緩起身。

此刻，她已不再是少女，而是一位肩負家國責任的成年女子。

她依禮轉向象征家國宗祠的方向，雙手高舉過頂，再緩緩落下交疊于額前，深深俯首，行最莊重的拜禮。

這一拜，是向天地家國先祖宣告成年，肩負起守護家國的重任。

“禮——成——！”

司禮官用盡全身力氣，拖長了洪亮而喜慶的調子，高聲宣告及笄禮圓滿結束。

余音在大廳梁柱間回蕩。

就在這宣告的余音尚未完全消散，眾人緊繃的心弦微松，準備迎接下一輪歡慶的剎那——

樂聲陡然生變！毫無征兆！

先前莊重舒緩的鐘磬之音瞬間被蠻橫地掐斷，取而代之的是羯鼓狂暴急促的擂響。

咚咚咚！

如同密集的驟雨狠狠敲打在冰冷的鐵甲之上，震得人心頭發顫。

緊接著，琵琶輪指如疾風驟雨，嘈嘈切切，似無數珍珠驟然迸濺于玉盤。

箜篌的弦被大力撥動，錚錚之音裂帛穿云，宛如戰場上金戈鐵馬驟然碰撞，帶著凜冽刺骨的殺伐之氣。

一股昂揚激越、裹挾著邊塞烽煙與戰鼓轟鳴的旋律，如同平地掀起的狂飆，驟然席卷了整個大廳。

瞬間將剛剛成禮的莊重氛圍撕裂得粉碎。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巨手強行扭轉，瞬間從禮成的喜慶中拔離，驚愕萬分地再次聚焦回廳堂中央。

蕭沉璧看向門外的方向，她心心念念的人依舊沒有來，不由帶了絲失落。

蕭沉璧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滿堂的喧囂，這禮成的喜悅，以及那幾乎要破胸而出的對父兄歸來的迫切期待，盡數吸入肺腑，化為力量。

她沒有絲毫猶豫，抬手，動作快如閃電。

“唰”一聲解開了束縛在最外層寬大翟衣的華麗系帶。

那象征著身份與束縛的華服委頓于地，如同褪下一層無形的枷鎖。

內里，赫然是一身如烈焰、紅得驚心動魄的舞衣。

金線在衣袂邊緣、裙擺褶皺處，以極其繁復的針法勾勒出振翅欲飛、栩栩如生的鳳凰翎羽。

火光流動，仿佛隨時要涅槃重生。

剎那間，那個剛剛雍容華貴的成年貴女消失無蹤。

站在原地的，是一位身披戰火、即將奔赴沙場的烈焰仙子。

眉宇間的端麗被一股英氣取代，那雙明澈的眸子，此刻燃起兩簇熾烈的火焰。

樂點如驚雷炸響。

她動了。

足尖僅在地面輕輕一點，身姿已如弱柳扶風般旋起，輕盈得仿佛沒有重量。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柔韌之中，一股驚心動魄的力量轟然爆發。

一個回旋，水袖破空而出，不再是柔軟纏綿的綢緞，而是化作兩道撕裂空氣的流云。

呼嘯著，卷過眾人想象中那烽燧狼煙的蒼涼畫卷。

一個騰躍，裙裾驟然飛揚，獵獵作響。

那火紅的顏色不再是裝飾，而是化作燎原的烈焰，帶著焚盡一切的決絕姿態席卷開來。

蕭沉璧的動作快如疾電。

身影在陽光下拖曳出模糊的殘影，在每一個轉折處凝定。

纖細的腰肢蘊含著驚人的韌性，柔若無骨卻能爆發出令人驚嘆的力量。

修長的四肢舒展間，仿佛能攪動無形的風云，劃破凝固的空氣。

這絕非取悅賓客的尋常舞蹈，這是將門虎女骨血里奔涌的、對力量與自由的原始渴望。

是邊疆風沙磨礪出的不屈靈魂，以名為“驚鴻”的一舞，無聲卻震耳欲聾在這方寸之地的極致宣泄。

蕭沉璧時而如一只孤傲的鴻雁，舒展雙翼，掠過廣袤無垠的大漠長空，帶著無羈的蒼涼與向往的遼闊。

時而又如一位身經百戰的驍將，手持長槍，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刺破敵陣。

每一個突刺、每一個格擋的意念，都化作了舞姿中凌厲的銳氣與不可擋的決心。

柔美曼妙的水袖翻飛下，是錚錚鐵骨的剛硬輪廓。

將融入血脈的家傳武學精髓，那些在戰場上磨礪出的殺氣，融入這看似華美的舞姿中，化作了無聲卻撼人心魄的吶喊和隱埋的致命。

她旋轉著，如同風暴的中心，裙裾飛揚成怒放的血色牡丹。

騰挪，似靈猿躍澗，敏捷矯健。

飛躍，仿佛下一刻便要掙脫束縛，直上九霄。

蕭沉璧面頰因血氣奔涌而染上動人霞色，如同涂抹了最上等的胭脂。

唯有那雙眸子，亮得驚人。

燃燒著蓬勃到幾乎要溢出的生命力與一種睥睨天下的絕對自信華彩。

她整個人，好似一團燃燒的火焰，照亮了整個廳堂，也灼燒著每一個觀者的心。

滿堂賓客看得如癡如醉，徹底失魂。

呼吸仿佛被無形的手扼住，忘記了吐納。

言語能力被徹底剝奪，只剩下瞪大的眼睛和微張的嘴巴。

驚嘆凝固在臉上，手中的酒杯懸停在唇邊，美酒傾灑也渾然不覺。

這舞，這身姿，這靈魂深處迸射出的、足以灼傷靈魂的光芒。

它超越了性別，超越了身份，直擊人心最深處對力量與美的原始崇拜。

最后一個音符，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驟然斷裂。

發出尖銳刺耳的“錚——！”

戛然而止！

蕭沉璧的身影在急速的旋轉中驟然定格。

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她在令人眼花繚亂的數周飛旋后后，穩穩地定在廳心。

火紅的裙裾在她身周緩緩垂落，如同牡丹收攏了最后一片花瓣。

她緩緩抬起下巴，目光灼灼，像浴火重生的鳳凰，帶著一種睥睨的驕傲，緩緩掃過全場鴉雀無聲的賓客。

那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與之長久對視。

最終，那燃燒著火焰與驕傲的少女帶著一絲期待，沖著母親和外祖父眨眨眼。

林夫人早已是淚盈于睫，淚水無聲地滑過她精致的妝容。

淚水中混合著對女兒絕世風華的驕傲，以及對遠方親人即將歸來的無盡期盼。

她的女兒成年了。

林夫人用力地點著頭，嘴唇無聲地翕動，重復著：

“好孩子！好孩子！”

林鴻儒捻須的手停在半空，忘記了動作。這真不愧是繼承了他林家與蕭家血脈的外孫女啊。

他看向蕭沉璧的贊賞幾乎要滿溢出來，他微微頷首，嘴角的笑意是不加掩飾的欣慰與驕傲。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后——

“好——！！！”

一聲石破天驚的喝彩如同引信，瞬間點燃了沉寂的火山！

掌聲、喝彩聲、驚嘆聲轟然爆發。

贊譽與驚嘆如同洶涌的潮水，再次將立于廳心，那個光芒萬丈的女子徹底淹沒。

“好！！！沉璧這一曲‘驚鴻舞’怕是又要名動京城了啊！”

“此舞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將門有女，當如是！巾幗不讓須眉！”

“鳳凰涅槃！真乃鳳凰涅槃之姿！”

……

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充滿了由衷的贊嘆與折服。

司禮官滿面紅光，激動得胡須都在顫抖。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試圖壓下鼎沸的人聲。

他高舉雙手，氣沉丹田，準備為這場完美得無懈可擊的及笄禮做最后的祝頌，也為即將到來迎接蕭家父子凱旋的慶典拉開序幕。

但在這時，三皇子失手打翻了琉璃盞，一臉陰郁。

碎片劃過侍女手臂，血珠滑落地毯，正墜金線牡丹花蕊處。

身旁賓客驚呼著，林太傅看向三皇子，眼中帶著不滿。

“三王爺是吧，哼，明天就去參你一本。”

林太傅看著三王爺摸著胡須小聲嘀咕著。

三王爺早已收斂表情，摩挲這腰間玉佩起身笑著對蕭沉璧道：

“蕭小姐這一舞令本王如癡如醉啊，不小心失手打翻了琉璃盞，請蕭小姐見諒。且今日蕭小姐鴻運當照，見紅乃是大吉啊！”

林太傅皺著眉，對三王爺更加不滿了，但卻沒有說什么。

蕭沉璧看著地毯上的紅點，屈膝行禮，廣袖入幕垂下，心中那絲不安更為強烈。

“承王爺吉言，此紅運浩蕩……”

她對這三王爺嫣然一笑。

“當澤被邊境忠骨，福佑我大胤山河。”

賓客被那一句“福佑我大胤山河”祝頌激的熱血沸騰。

歡樂的氣氛洋溢到了頂點，賓客紛紛高舉手中斟滿的琉璃盞，美酒在杯中蕩漾，只待司禮官那一聲祝頌落下，便將這瓊漿玉液與最誠摯的祝福一同獻上，共賀這雙喜臨門的無上榮光。

就在喜氣攀至頂峰的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