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光熹微時,陳懷瑾輕手掩上房門。
沈江淩還在帳中甜睡,昨夜二人纏綿至三更時分,此刻云鬢半散在枕上,唇角還噙著淺淺笑意。
樓下,蒹葭和伊人正與老趙頭閑聊,見到陳懷瑾下樓,兩個丫頭忙是迎上來:“老爺,可要奴婢去伺候夫人梳洗?”
“不必。”陳懷瑾連忙擺手,想起昨夜紅燭半殘,清帳猶溫,不由放輕聲音:“讓夫人多睡會兒。”
正說著,樓梯處傳來腳步聲。
張孝祥攜著李阿沅下樓,懷中的嬰孩裹在杏色襁褓里,睡得正香。
見到陳懷瑾,張孝祥快步向前走了兩步,鄭重拱手:“陳兄起得早。”
“張兄這是要帶李娘子去見令尊?”陳懷瑾笑著回應道,“聽聞張判官官署就在江寧?”
張孝祥點頭,眉宇間卻有一絲憂色。
陳懷瑾記得淮南轉運判官張祁雖只是從六品,但掌管漕運稽查,正是秦檜黨羽緊盯的要職。
“老趙。”陳懷瑾轉身招呼,“你駕車送張公子一程,早市馬車難尋。”
張孝祥本欲婉拒,可望著早市上熙攘的人流和寥寥無幾的空車,終是拱手致謝:“那便叨擾陳兄了。”
“待晌午歸來,定要設宴相謝。”語罷他又鄭重補充了一句。
陳懷瑾笑著擺手:“怕是趕不及,我等需在午時前到建康府衙赴任主簿一職。”
“赴任?”張孝祥聽見陳懷瑾此次來建康府竟是當官赴任眉梢一挑,隨即展顏笑道:“原來陳兄是去就任主簿!家父衙署恰在府衙東側,不過隔了兩條街巷。”
他忽然撫掌,“既如此,此去見父親倒也不急不如同行?路上也好請教些公文規程。”
陳懷瑾聽罷心頭一喜,自然是愿意。
心想有這位未來的狀元郎相伴,那些繁瑣的官場規矩想必能摸清個七八分。
張孝祥話音未落,二樓便傳來細碎腳步聲。
蒹葭和伊人聞聲而動,像兩只靈巧的雀兒噔噔噔跑上樓去。
陳懷瑾朝張孝祥拱手暫別,也跟著去上了二樓。
客房門開處,沈江淩正對鏡綰發,銅鏡映出她緋紅的耳尖,昨夜夫君說的“謄抄公文”之言猶在耳邊。
樓下傳來碗盞輕碰的脆響。
張孝祥手持甜白瓷勺,正耐心哄幼子張同之進食。
小娃娃咿呀著去抓父親腰間新掛的云紋玉墜,李阿沅忙按住兒子亂揮的胖手,笑罵:“這小猢猻,見著亮晶晶的物件就要搶!”
待眾人用罷朝食,老趙頭已套好青幔馬車。
蒹葭、伊人兩個小丫頭擠在車轅兩側,眼睛亮晶晶地盯著街邊賣“冰雪冷元子”的挑擔。
車廂內,沈江淩與李阿沅并肩而坐,兩個商賈之女初時還有些拘謹,不過半日功夫,已親昵地頭碰頭討論起繡樣。
李阿沅懷中的張同之咿咿呀呀地揮舞著小手,一會兒抓沈江淩的瓔珞,一會兒扯母親的衣帶,逗得兩個小娘子笑作一團。
而在兩人對面,陳懷瑾與張孝祥望著自家娘子熟稔的模樣,不約而同搖頭輕笑。
“張兄,聽聞建康府衙分六曹治事?”陳懷瑾狀似無意地挑起話頭,指尖在膝上虛劃,“不知這戶曹與工曹,平日往來可密切?”
張孝祥挑眉,這陳舉人問得刁鉆。
戶曹掌錢糧,工曹管營造,正是最容易出紕漏的兩處。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車簾,確認老趙頭在前頭專心趕車,這才壓低聲音:
“去年修城墻,兩曹為三丈青磚對不上賬,鬧到府尹跟前...”
車輪碾過碎石,顛簸間李阿沅懷中的張同之突然咯咯笑起來。
沈江淩趁機從袖中掏出個繡囊,倒出幾顆蜜漬梅子:“妹妹嘗嘗,臨安老字號的...”
在一旁的張孝祥聽著臨安老字號,接著話道:“說起建康特產...”他從書囊抽出一卷輿圖,“陳兄可知這棲霞山的鐵礦,去年產出...”
他手指在圖上某處重重一點。
陳懷瑾眸中微微發生了一些變化,那里用朱砂標了個極小“秦”字!
但這事一帶而過,隨后兩人又聊到了些地理民俗,制度管理。
“陳兄這績效考核之說,倒是新奇。”
張孝祥摩挲著下巴,眼中閃著興奮的光。
他方才聽陳懷瑾談及“以賦稅完成率考評胥吏”,只覺耳目一新,這等法子,便是朝中那些老臣也未必想得出來。
陳懷瑾微微一笑,故意用折扇指了指窗外遠處稻田:“譬如這秋稅收繳,若按田畝分作三等...”
他嘴上說著宋代賦稅,心里卻暗笑,這不過是把現代KPI考核換了層古裝罷了。
眼見張孝祥聽得入神,又順勢拋出幾個“流水線政務處理”“標準化公文模板”的概念,聽得這位未來狀元連連稱奇。
“妙極!”張孝祥拍案道,“若將此策寫入論時政之文,定能...”
話音未落,馬車突然急停。
老趙頭壓低的聲音傳來:“老爺,前頭街道設了卡子!”
陳懷瑾與張孝祥對視一眼,同時掀簾望去。
只見長街盡頭,十余名差役持刀而立,正在挨個盤查過往車馬。
“怪事...”張孝祥眉頭緊鎖,“建康府衙從不在巳時設卡。”
陳懷瑾心頭突跳,袖中手指不自覺蜷起——莫非秦黨已察覺他赴任的蹤跡?
正憂懼間,馬車已駛至卡前。
“停車查驗!”
為首的差役剛掀開車簾,突然僵住:“張...張公子?”
竟是認出這位淮南轉運判官的公子!
差役慌忙退后,連聲告罪放行,張孝祥卻探出半邊身子:“為何在此設卡?”
“回公子的話...”差役支吾著,聲音壓得極低,“是漕糧...轉運司那邊...”
零碎字眼飄入車廂,陳懷瑾眼神微瞇——漕糧?轉運?
零碎字眼拼湊出一個可怕的猜想,他猛地想起史書記載:紹興二十四年秋,秦檜曾暗中抽調江淮漕糧資敵!史載此事最終再次導致次年淮西軍嘩變...
車簾將落未落之際,遠處碼頭突然爆發出陣陣喧嘩。
陳懷瑾正欲探頭,馬車后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吁——”
一聲清越的勒馬聲近在咫尺。
透過車窗縫隙,只見一個身背長槍的身影利落下馬,槍身用粗布纏裹,卻掩不住森冷殺氣。
那人一襲靛藍勁裝,遞文書時露出的手腕纖細如玉,喉間卻無半點突起。
“女扮男裝...”陳懷瑾瞇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