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啪!
腳掌踩在地面上,發出兩聲沉悶的聲音。
蘇景微微俯身,將重心放在下盤,朝著吳越兩人虎撲而去。
他速度極快,行動之間卷起惡風,可步子卻不顯輕飄,而是仿佛拖在泥水之中,給人一種沉重扎實之感,像是一堵墻般朝著前方壓了過去。
拳經有言:步不穩則拳亂,步不快則拳慢,步不實則拳散,步不活則拳亂。
說的就是步法在正面搏殺中的重要性。
搏殺之中,身形要活,但不能飄,速度要快,但不能散。
蘇景這簡單的兩步,功力盡顯。
吳越兩人都是久經搏殺之人,只看蘇景這起手的架勢,就知道是個狠角色。
這也是他倆心中惱怒之極,覺得汪海之前所做的一切,是在耍心眼迷惑人的原因。
這等高手,又是新人,肯定是縣衙新招來專門與他們柴幫為難的。
你說你招募高手處理事情也就罷了,大家手底下見真章就好,一見面卻故意頻頻向我們展示自己無意拼個輸贏的意思。
這邊笑瞇瞇示好迷人心智,這邊悍然出手占取先機。
這還是有這么多貴人看著呢,要沒貴人在,更不知道他們會使出何等陰損手段。
艸,這些公門的人,心真他嗎臟!
兩人心頭大罵。
蘇景驟然出手,搞得他倆有點意外,但兩人身經百戰,倒也不慌。
當下,離蘇景更近的副幫主賀虎,眼中厲色浮動,身形呼的掠出,朝著蘇景迎了上去。
賀虎一直將長刀拿在手中,已然出鞘,倒是令他省去了拔刀的時間。
不用拔刀,讓他面對蘇景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應對的也就更為從容。
兩人迅速接近。
賀虎正手持刀,朝著逼近的蘇景,迎頭一刀,呼嘯斬落。
這一刀落下,雪亮的刀光在空中劃過一道彎月般的弧線,美輪美奐,卻殺機四溢。
蘇景注視著賀虎兇險畢露的臉龐,漆黑的眸子古井無波。
他剛才是將刀從腰間拔出,此刻持刀的方式,自然是反手。
反手持刀不能完全發力,按照常理,面對賀虎這爆沖而來,蓄足力氣的一刀,他最好避其鋒芒。
可一旦躲避,節奏就落入賀虎掌控之中。
蘇景不打算與其多做糾纏,只求速勝。
于是,在賀虎驚訝的眼神中,蘇景不閃不避,手臂往上一揚,長刀架在頭頂側上方,朝著呼嘯斬落的長刀,直接迎了過去。
下一刻,兩柄長刀瞬間撞在一起,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就像賀虎想的那樣,面對他這從上而下充分發力的蓄勢一擊,蘇景由下而上無法充分發力,可謂劣勢盡顯。
蘇景身軀被壓得一矮,身上衣衫飄飛,雙膝微曲,腳下的青磚,瞬間炸裂開來。
可是,還沒等賀虎露出喜色,下一瞬,他面色大變!
就在青磚碎裂的剎那,蘇景如同蠻牛頂角般,身軀猛然往上一頂。
一股如同怒龍出海般的兇橫力量,隨著蘇景的動作,從他腳下驟然升起。
極為絲滑的順著小腿、大腿往上攀升,一路來到脊椎大龍,最終匯聚在蘇景揚起的手臂上。
這一頂的動作,看似簡單,選擇的時機卻是妙到毫巔。
正是賀虎蓄勢一招落下,舊力剛盡,新力未生之際。
賀虎手中長刀一顫,只覺得一股狂猛的力道襲來,打的手腕生疼,幾乎要握不住刀了。
他心頭不由大駭,腳步飛速向后移動,就要抽身后退。
賀虎的反應不可謂不快。
可是,他打死也沒有想到,蘇景這一招來勢洶洶,力道卻只爆發了那么一瞬,將其刀鋒蕩開,就戛然而止。
所謂亢龍有悔,武學之道,能選擇適當的時機,一舉將身體內潛藏的力量肆意揮灑出來,已經很不容易。
而要在肆意宣泄之時,及時將力道收住,更是難上加難。
這需要極為強大的控制力。
稍微不留意,就會傷到自身。
而蘇景做出這一切,卻顯得輕松寫意,仿佛吃飯喝水般容易。
靠著這強大的控制力,蘇景不等招式用老,就從容變招,在賀虎腳步踏出的瞬間,他也跟著動了。
相比于賀虎倉促后退,他的動作流暢自如,微微一個閃身,如同獵豹般竄出,從賀虎身側呼嘯而過。
身影交錯的瞬間,他依舊保持反手持刀,刀鋒微微揚起。
陽光照射下,刀面上閃爍著令人迷醉的流光溢彩,從賀虎眼角余光注視下,像是一條歡快的彩色游魚,甩著尾巴,倏忽而過。
賀虎身形瞬間頓住,下意識地向自己脖頸右側摸去。
收回手后,他看著指腹上沾染的淡淡血色,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
他從未想到,自己會在一個半大少年手中,以這種方式落敗。
眼前的一切,說來緩慢,實際上卻是在剎那間發生。
在旁觀眾人看來,兩人只是對了一招,再一次身影交錯,賀虎就敗下陣來。
院子中站立的諸多壯漢,看看蘇景,又看看賀虎,都是一臉不可置信。
“嗯?!”
汪??粗矍斑@一幕,也是驚得合不攏嘴。
本來,他還停留在悲憤之中,正在絞盡腦汁地想著一會兒要怎么向吳越兩人暗示,是蘇景這小子不識好歹,和我老汪無關,好求一個手下留情。
卻見轉眼間局勢就是大變,賀虎已經敗下陣來。
不僅落敗得如此之快,落敗的方式也是如此駭人。
到底要怎樣的控制力,才能在這兔起鶻落的交鋒中,一刀正正好好,只劃破其脖子上的一層油皮,留下一條細細的血線,而不傷筋肉。
“他娘的,這小子到底是哪來的狠角色,這是從娘胎中就開始練武么?”
汪海又驚又喜。
下一刻,他一個箭步就沖了出去,來到蘇景身旁,點頭哈腰道:
“景爺,不愧是你啊,這一手刀法當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小海我這次可算是小刀拉屁股,開了眼了。
縣令大人將此任務交給您,可真是給對人了。
這柴幫二虎,對別人來說是個勁敵,對您來說,不過二蟲罷了,抬手可滅?!?
汪海這廝說話語速極快,但吐字卻極為清晰,從頭到尾不僅沒有一絲磕絆,情緒還極為飽滿。
蘇景看著汪海那一臉諂媚的樣子,再想想其路上對他呼來喝去的前輩姿態,不由無語。
不愧是你!
沒有任何前搖,轉進如風!
不愧是自稱上官撒尿恨不得幫其扶著吊的狠角色,這嘴臉也真是沒誰了。
“閃開!別擋路!”
就在這時,一只手掌呼的探出,按在汪海頭上,把他往一旁扒拉。
汪海聽出聲音的主人,不敢反抗,順勢閃到一邊的同時,還不忘齜牙咧嘴地對蘇景留下一個討好的笑容。
聲音的主人,正是那名顴骨極高的青年,其余貴人也皆是跟在他身后。
“讓我瞧瞧,讓我瞧瞧?!?
那高顴骨青年繞過蘇景,徑直來到賀虎身前,探頭看了眼他脖子上那道細細的血線,又伸手摸了一下,嘖嘖稱奇不已。
其余貴人也紛紛對著賀虎的脖子打量來打量去,議論不休。
賀虎落敗后,似乎是有點失神,如同木頭樁子般杵在那里,動也不動。
任憑諸多貴人在他脖子上看來摸去。
場上原本冷肅的氣氛,瞬間就被沖得七零八落。
等研究完賀虎的傷勢,他們這才將目光落在蘇景身上。
“你這小子,年紀不大,怎如此厲害?”那高顴骨青年一臉訝異。
“雕蟲小技罷了,大人謬贊了?!?
蘇景看著眼前這群衣冠不整,行事荒誕的青年,心念微動。
昨日從魏偉嘴里,得知“竹林會”后,蘇景就升起了和這些人結交的想法。
憑這些人的家世背景,和他們搞好關系,好處極多,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派上大用場。
一路上,他向汪海著重打聽了“竹林會”之人的行事作風,對這些人的心態和境況,有了更為細致的了解。
經過認真的分析,他在路上就已然謀劃好了,和這些人接觸的方式和話術。
身為臥底,不僅要善于在復雜局勢中生存,還要擅長與人交際,如此才能盡快獲取犯罪團伙的信任,打入其中。
所以,除了“無論多么危險的局勢,也能找到生存的縫隙”外,蘇景還有一則人生信條:
無論多么難以接近的人,也能找到突破的缺口。
此次過來,他已經做好了和“竹林會”眾人接觸,并取得其好感的打算。
只是,上次二號班房的捕頭過來時,這些人尚在。
可這些人行事荒誕,想法天馬行空,不知這次能不能遇見。
之前,蘇景見到這些青年,早就已經計上心來。
不過,倒也不必現在就忙著搭話,先將手頭的事情做完再說。
當下,蘇景看向不遠處沉默的吳越:“吳幫主,可還要繼續?”
“對了,還有吳幫主呢,事情還沒完,你們繼續。我倒要看看,你倆到底誰更厲害。”
高顴骨青年也是反應過來,一拍額頭,揮了揮衣袖,帶著身后的諸多貴人散開,將中間位置給兩人留下,站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等著兩人動手。
方才,賀虎和蘇景交鋒中,瞬間落敗,讓吳越也是吃了一驚。
沒等他說話,在竹林會這些人的攪和下,場面亂成一團。
他也就靜靜站在一旁,沒有動作。
此刻,場面平息下來,面對蘇景發問,在眾人注視下,吳越卻并沒有回應與否,而是面色鄭重地朝著蘇景躬身一禮:
“多謝大人手下留情,我替賀虎先行謝過?!?
吳越身為異人,背后又有靠山,蘇景和汪海只是捕快,沒有官身,雙方地位也就在伯仲之間。
之前他稱汪海為“汪兄”,稱蘇景為“小兄弟”,帶著絲絲傲氣,此刻卻是改了稱呼。
不過,看著吳越朝自己躬身行禮,蘇景卻并沒有絲毫得意,內心反而是發出一聲輕嘆。
重新直起身,吳越看向賀虎,沉聲道:
“輸了就輸了,我們柴幫的人,可以輸,卻不能是非不分,這位大人剛才饒了你,你還不謝過?!?
賀虎落敗后,就有點失神,此刻在吳越提醒下,才回過神來。
他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蘇景,倒也是干脆,對著蘇景躬身一禮,只是聲音有點發澀:“謝過大人?!?
吳越微微點頭,將目光重新落在蘇景身上:
“大人手下留情,給足我柴幫面子,這是情分。我沒有半點勝過大人的信心,這是現實。
從這兩方面來看,我似乎應該知難而退,不該再與大人為難,也給大人一個面子。
不過……”
吳越緩緩拔出腰間的長刀,雙手持刀,長刀豎起,和自己眉心中線相重合,沉聲道:
“恕吳某無禮,吳某身為柴幫上下兩千余人的頭兒,他們將我視作當家人,尊我敬我,我必須要為他們做主。
承蒙貴人恩德,我們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免去孝敬的機會。
事關柴幫兩千余人的衣食,吳某無論如何,也要給兄弟們一個交代。
所以,就算此番動手無情無理,就算是自取其辱,吳某也必須要出手試上一試,才能落個心安?!?
這一番話在院中落下,頓時引起一片騷動。
院中那些壯漢看著吳越認真的神色,聽著這番擲地有聲的言論,只覺得一股子熱流,從心頭呼嘯升起,不少人都是下意識地捏緊拳頭,臉色漲紅。
此刻門外早已聚了一大批山民,將門口擠得嚴嚴實實,探頭探腦地往里面看,人頭黑壓壓一片。
他們聽到吳越的話,也都是不由動容,怔怔地看著吳越,眼中滿是崇敬與信賴。
隨后,這些人又將視線轉移,落在蘇景身上。
一道道充滿敵意的目光,像是一根根針般,刺入蘇景血肉。
‘想要走到對岸,就必須要趟過泥河。要趟過泥河,又怎能不染污泥……’
蘇景余光從那一張張風吹日曬下粗糙的臉孔上一掠而過,神色古井無波。
對于眼前這千夫所指的局面,蘇景早有預料。
他一進入鎮子,通過鎮口立著的青石上的規矩和山民們的風貌,對柴幫幫主吳越的秉性,已經有所了解。
所以,只要他打算完成任務,這一遭是躲不過的。
對此,他心頭微微發澀,但更多的卻是振奮。
‘無論多么糟爛的世界,總有一些人能守住心頭火種,吳越這樣的人再多一點,一切都有希望!’
蘇景心里想著,緩緩抬起手中長刀,輕聲道:“來吧?!?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吳越有自己要守護的人,自己同樣有需要守護的人。
這場戰斗無法避免。
好在,這不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斗。
好在,現在的兵戈相對,對蘇景來說,卻是讓他更確定了敵我。
說不定什么時候,兩人就成了并肩作戰的伙伴。
這世道,想找一個伙伴,并不容易。
“得罪了!”
吳越神色肅然,對著蘇景微微點頭。
最后一個字吐出的剎那,他腳掌重重跺在青磚地面上,高大的身軀撕裂空氣,帶著低低的鳴嘯聲,朝著蘇景殺了過來。
蘇景站在原地,瞳孔中吳越的身影迅速變大,卻一直沒有動作。
直到對方來到身前不遠處,橫向一刀,氣勢洶洶地朝他當胸斬來時。
他瞬間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