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城下，就有人來告狀。

劉誕意識到，這會稽的情形，恐怕比他想象的還要復雜。

歷史上，劉駿登基后也認識到圈禁山澤的危害，下詔令禁止圈禁山澤，最后卻以妥協告終。

劉誕心中暗暗盤算，但面上不動聲色，只看向顧琛。

顧琛見了劉誕的眼神，忙道：“此事下吏并不知情，不過馬山屬于公山，確實禁止私人開墾?！?

劉誕點點頭，轉對告狀男子道：“按田制，男子一人有權占田七十畝，女子三十畝，丁男等皆有課田，你為何要去公山開墾這五六畝？”

這男子道：“小民家有六口人，現在只剩下四十多畝田，前年大旱，欠孔郎君的糧種錢還不上，抵了十畝，去年說是要打仗要加稅，又還不上孔郎君的錢，抵了大女兒，今年要是把這六畝田也收了，小民就是抵了小女兒也還不上啊。”

貧者賣妻兒，甚者自縊死。

劉誕動了肝火，但依舊不動聲色，看了顧琛身后的孔靈符一眼。

孔靈符并不覺得怕，微微一笑，解釋道：“大王，他借的是下吏三弟孔道穰的糧，此事下吏問過三弟，三弟說只是讓他女兒為婢償債，欠債還錢，下吏也不好說什么?！?

劉誕默不作聲，周圍人的目光齊聚劉誕。

過了會兒，劉誕突然笑了笑，道：“是啊，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孔靈符和其身后的大族子弟暗自得意，滿面笑容。

劉誕的部分士兵奴婢，包括周盤龍，則有些失望。

只聽劉誕接著道：“事情具體是什么情況，還需要慢慢調查，但這刁民攔本王大駕，以民告官，先拿了，送到大牢?！?

“是?！鳖欒÷犃诉@話，就要安排士兵把人帶下去。

“陸隊主，你來拿人，好生看管。”劉誕轉對身后隊主陸延稔道。

“是。”陸延稔領命，帶兩名士兵上前，抓了這男子。

“大王英明?！币钥嘴`符為首的世家大族子弟同聲道。

顧琛看不出喜怒，轉道：“大王，接風宴席已備好，請大王，王妃移步?！?

“感謝諸位好意，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眲⒄Q哈哈一笑，隨顧琛等人一道赴宴。

宴席上，載歌載舞，世家大族的子弟們詩文唱和。

劉誕沉默著吃了半個時辰，才帶人離開。

……

黃昏時分，會稽劉誕府。

劉誕坐在院子，頷首沉思，奴婢們在徐嫻的帶領下，正改造府邸。

這府邸，先前是劉誕五哥劉紹所住，有些裝飾徐嫻不喜歡，因此帶著仆人們進行改造。

徐嫻從徐府帶著的貼身丫鬟喜鵲遠遠望了一眼院中的劉誕，低聲對徐嫻道：“大王提出六條詔書，我還以為他是心系百姓之人，現在看來，也許不過如此?！?

喜鵲跟著徐嫻多年，與徐嫻情同姐妹，因此說起話來，毫不掩飾。

“什么叫不過如此？”徐嫻一邊剪花枝，一邊問。

喜鵲道：“白天那男子賣女兒都活不成，大王不僅不幫他，還要抓他進牢獄，這不是不過如此嗎？”

“你也這樣想，那看來大王做得還真不錯?！毙鞁刮⑽⒁恍?。

“女郎這又是何意？”喜鵲滿臉疑惑。

徐嫻道：“你想想，什么樣的人，能被逼得攔大王的駕告狀？”

“活不下去了唄?！毕铲o道。

“是啊。”徐嫻點頭，“大王若是當時就表示替他做主，那你覺得，他能活過今晚嗎？”

喜鵲道：“還有人敢殺人滅口？”

徐嫻道：“會稽有的是匪徒，被匪徒所殺，能怎么辦？”

“那……”喜鵲噎住了，想了半晌，道：“那大王派人把他保護起來不就行了？”

“大王能保護幾個人？”徐嫻停下剪花枝的手，“像那男子一樣的百姓，成百上千，會稽有十縣，縣縣有豪族，大王今天若是答應替那男子做主，并把那男子保護起來，今晚就會有許多像那男子一樣的人，悄無聲息的死去?！?

喜鵲怔住了。

徐嫻接著道：“還有，我們的行程，只有少數高官知道，但那男子卻能準時攔駕，這絕不是巧合?！?

喜鵲更驚了，呆了半晌，道：“那就只能這樣任由他們擺布？”

徐嫻看了一眼遠處正在思索的劉誕，金黃色的陽光灑在劉誕的身上，光芒閃耀，讓劉誕看起來像是入世的神。

徐嫻一時有些恍惚，看劉誕的眼神不自覺的柔和起來。

從她嫁給劉誕這幾天來看，她基本沒看到劉誕尋歡作樂，在她的印象里，劉誕只要醒著，不是在思考，就是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寫的不是詩，是一些她看不懂的字，畫的不是普通的畫，而是一些工具。

在徐嫻的目光中，陸延稔走到劉誕跟前，低聲道：“大王，下吏查了，那男子姓張名丁，家里確實有六口人，上面有一母親，他妻死了，下面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大女兒之前抵給孔道穰，沒算在內，大兒子今年十二歲。”

劉誕點頭，問道：“這幾天他有沒有見過會稽豪族的人？”

陸延稔道：“他三天前去找過孔道稔，在孔道稔府門前跪了半天，沒見到人。”

“這樣看來，他不是這些豪族派來探我底的。”劉誕站起身，“隨我去大牢看看?！?

“是?！标懷语I命。

周盤龍跟著前往，保護劉誕。

牢門打開，劉誕走進陰暗的牢里。

牢里靠著墻流淚的張丁看到劉誕，連忙跪地，哭喊道：“大王，小民知錯了，小民不告了，不告了，求大王饒命，饒命啊！”

張丁以為劉誕早就和會稽那些臟官和豪族串通一氣，他上有老，下有小，他不敢死，他要活著，他只能求饒。

無論他是不是錯了，他只能認錯。

無論他是否卑微如塵土，他只能求饒。

劉誕見此情形，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很想把孔道穰抓來，兩刀砍死。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義氣用事，現在的局勢，他走錯一步，新政便很難推行。

劉誕抑制住情緒，扶起張丁，道：“要殺你，還需要我一個隨王親自來動手嗎？”

張丁愣了一下，又接著哭。

劉誕道：“我問你話，你如實回答，我便可以替你做主，但有隱瞞，我不殺你，放你出去，也會有人殺你?！?

“是，是，小民知無不言?！睆埗≮s緊道。

劉誕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到會稽，是誰告訴你的？”

“這，這……”張丁吞吞吐吐。

劉誕道：“我剛才的話，你忘了？”

張丁道：“他是小民的恩人，小民，小民不愿背棄恩人?！?

劉誕道：“寧愿死也不愿嗎？”

張丁猶猶豫豫，欲說又止。

這時，門口士兵來報，道：“大王，隊主沈文秀求見?！?

“沈文秀？”劉誕想了想，問道：“是沈慶之的侄子沈文秀？”

“是他。”士兵回道。